办公室里,日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磨得发亮的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宋红卫指尖夹着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烟灰簌簌落在深蓝色中山装的前襟上,他却浑然不觉,只定定望着对面的罗迈。一旁的贾家成还在急促地喘着气,额前的白发被冷汗濡湿,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他刚把撞见刘正茂被抓的经过连珠炮似的讲完,此刻手心里的汗还没干透。
罗迈将搪瓷缸往桌上一顿,搪瓷磕碰木头的脆响让屋里静了静。他看向贾家成,眉头舒展了些:“老贾,你能第一时间往大队跑,这点得 记上一功。等这事了了,大队肯定给你兑现奖励。”说着话,他指节在桌面敲了敲,语气沉了下来,“现在你先回,我得嘱咐你一句:上级没松口前,半个字都不能往外漏。咱大队走到今天,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不容易,你是看着樟木沟从荒坡变成良田的,轻重缓急该拎得清。”
贾家成胸脯拍得砰砰响,粗布褂子都跟着震颤:“罗主任,你还不知道我?嘴严得跟封了蜡似的!没有大队的话,我就是烂在地里,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宋红卫这时才掐灭烟头,声音平稳却带着分量:“老贾同志,组织信得过你。”
贾家成佝偻着腰退出去,木门“吱呀”一声合上的瞬间,宋红卫猛地站起身,椅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事太大,知情的人必须掐死在小圈子里。”他目光扫过在场的人,眼神像淬了冰,“没查清楚之前,谁要是把话漏出去,别怪我宋红卫不给情面。”
肖长民心里门儿清,领导这是要关起门来议事了。他从条凳上直起身,军绿色裤子膝盖处的补丁被撑得发亮:“我肖长民保证,半个字不往外传。要是用得上我,随时吱声。”说罢,他抬脚就往门外走,帆布胶鞋踩在地上没一点多余的声响。袁洪钢和刘建国几乎同时站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们也一样。”
办公室里很快空了大半,只剩下宋红卫、罗迈、郭明雄、冯婷,还有捏着广播稿站在角落的谷薇。前四人脸上都透着久经世局的沉稳,唯有谷薇,手指把广播稿捏得皱巴巴的,眼里的慌张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她攥着的稿纸上,还留着今早给刘正茂念通知时不小心洒的墨渍。
宋红卫往搪瓷缸里续了热水,水汽氤氲中,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人已经被抓了,可我们连是谁动的手、为啥抓他都不知道。依我看,咱们得分头行动,先把这两条线摸清楚。”他指尖在桌上点了点,“搞不清来头,摸不透缘由,下一步棋根本没法落。”这话里藏着他的顾虑——经历过那些风风雨雨,报纸上字里行间透出的紧张气让他心里发沉,这年头,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罗迈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点头,老树皮似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摩挲:“红卫说得在理。宋局长,你给秦柒同志打个电话,问问县里有没有动静。明雄,你跟公社派出所的老张都是从部队下来的,去他那儿探探口风。我呢,去公社革委会转转。”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冯婷,“冯婷,知青那边你熟,去看看他们有没有啥风声,务必按住了,别让人心慌。古大仲不在,樟木大队可不能自乱阵脚。”
郭明雄是出了名的炮仗性子,说干就干。他猛地站起来,军绿色挎包往肩上一甩,帆布带子勒得他黝黑的脖颈上青筋跳了跳:“我这就去公社。冯婷,今天开放日人多眼杂,你在办公室盯着,有啥情况随时捎信,我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他已经抓过墙角的自行车,“哐当”一声带上门,车铃铛在院子里响得脆生生的。
宋红卫走到吱呀作响的电话机旁,摇了几圈手柄,接线员的声音带着周日的慵懒传过来。等接通县办公室,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秦柒熟悉的声音——今天是星期天,值班的是彭怀清。
“彭主任,我是畜牧局的宋红卫,有要紧事向县里汇报。”宋红卫的声音尽量透着平和。
“哦,宋局长啊。”彭怀清的声音从听筒里飘出来,带着点不冷不热的黏糊劲儿,“这星期天的,有啥火烧眉毛的事?”县里谁都知道宋红卫是秦柒跟前的人,他这语气里的疏离,像隔着层磨砂玻璃。
“就在刚才,樟木大队的副大队长刘正茂让人给抓走了。想问问,这是不是县革委的安排?”宋红卫攥着听筒的手紧了紧。
“啥?刘正茂被抓了?”彭怀清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压了下去,宋红卫仿佛能透过电话线,看到他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左手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挥了挥,茶杯里的水都晃出了圈。“县革委可没安排这事。他到底犯了啥天条,你清楚?”
“正因为不清楚,才来麻烦彭主任。您能不能帮忙问问县公安局,是不是他们执行的任务?”宋红卫的语气里带上了恳求。
“要是公安局抓的人,那他的事就小不了。”彭怀清的声音突然板正起来,透着股“公事公办”的凛然,“县革委可不能插手公安的正常工作。”
“樟木这边就想知道,到底是谁把人带走了。”宋红卫耐着性子解释。
“行吧,我去问问。你等着。”彭怀清“啪”地挂了电话,转身就端起茶杯呷了口,又拿起桌上的报纸翻得哗哗响——宋红卫这通汇报,在他眼里不过是根无关紧要的稻草。
宋红卫刚放下听筒,罗迈已经抓起了电话:“麻烦接公社今天值班的领导。”
“我是杨文斌。你哪位?”公社主任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点没睡醒的含糊。
谁都知道,自打杨文斌听说自己要调去县里,公社的事他就懒得沾手了。往常节假日躲都躲不及,这阵却天天往值班室钻,让人摸不透心思。
“杨主任,您好您好,我是罗迈啊。”罗迈的声音透着客气。
“哦,罗主任。”杨文斌的语气突然热络起来,甚至带上了点笑意,“在基建一线蹲点辛苦啦,可得保重身体。”这过分的客气,反倒让罗迈心里犯了嘀咕。
“多谢杨主任关心。”罗迈没心思绕弯子,直截了当道,“今天上午,樟木大队的副大队长刘正茂被不明身份的人抓走了。想问问,这是公社安排的吗?”
“他被抓了?”杨文斌的声音透着真切的惊讶,“肯定不是公社安排的。至少我不知情。”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谁会动刘正茂这号人物?
县里说不知道,公社也说不知道。罗迈皱紧了眉头,追问了一句:“公社这边确实没消息?”
“骗你干啥?真不知道。”杨文斌的语气斩钉截铁。
“那多谢杨主任了。”罗迈放下听筒,对着宋红卫摊开手,脸上的皱纹挤成了团:“这边也没头绪。”
宋红卫眉头锁得更紧了。不是县里,也不是公社,难不成是哪个部门私下动的手?他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不知道的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杨文斌这几天正忙着打点去县里的关系,根本没心思理事。汪顺见他要走,索性连日常汇报都省了——杨文斌是真不知道,公社里早有人背着他动了手脚。
郭明雄在公社派出所转了一圈,也碰了一鼻子灰。他甚至特意去派出所那间昏暗的羁押室瞅了瞅,墙角堆着的稻草上积着层灰,空荡荡的,哪有刘正茂的影子?
另一边,肖长民、袁洪钢和刘建国出了大队办公室,踩着田埂上的软泥往回走。肖长民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正茂他妈那边,要不要透个信?”
袁洪钢眉头拧成个疙瘩:“我看还是算了。他家正盖新房,这节骨眼上要是传开了,指不定闹出啥乱子。”
“可要是真有事,家里早知道早有个准备。”肖长民蹲下身,抓了把土在手里捻着,“正茂妈那性子,要是突然听说了,怕是扛不住。”两人争了几句,袁洪钢看着远处刘家新房顶上冒起的炊烟,最终叹了口气:“也是,让家里有个底总比措手不及强。”
到了序伢子家,三人愣是忍着没说。直到中午饭罢,帮忙盖房的人都扛着锄头往宅基地去了,肖长民才拉着老王和华潇春到屋檐下,黝黑的脸上透着凝重:“王叔,华婶,有件事……我得跟你们说。”
老王正吧嗒着旱烟,闻言抬了抬眼皮——肖长民向来少跟他单独搭话,今天这架势,怕是没好事。华潇春刚用围裙擦干净手上的面疙瘩,围裙上还沾着点点面粉:“小肖,啥事啊?”
“华婶,您先稳住。”肖长民喉结动了动,“上午,正茂被人抓走了。我们回来时,县里的宋局长和罗副主任都在想办法。”
“啥?”华潇春手里的围裙“啪”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直挺挺地愣在那儿。刘正茂是她的命根子,这消息像晴天霹雳,劈得她半天没回过神。老王手里的烟锅“哐当”掉在地上,烟灰撒了一裤腿,他慌忙抓住肖长民的胳膊:“正茂犯了啥错?谁抓的?”
“我们也不知道。”肖长民摇摇头,声音沉得像灌了铅。
“哇——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华潇春的哭声突然炸开,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家里刚有点盼头,儿子就被抓了……呜呜呜……”
袁洪钢赶紧往院门口瞅了瞅,压低声音:“婶子,小声点!让人听见,对家里更不利。现在最要紧的是搞清楚,正茂到底为啥被抓。”
华潇春哭声顿时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呜咽,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一个外乡来的妇道人家,在这儿谁也不认识,咋打听啊……”
老王蹲在地上,吧嗒着没火的烟锅,沉默了好一会儿。烟锅里的烟丝被他捻得粉碎,才缓缓开口:“刘家嫂子,依我看,正茂不是惹事的人,没干过犯法的事。你先别急,静下心想想,他最近都做了些啥?说不定能找出点线索。”他转向肖长民,“小肖,你去大队部问问,看有啥新消息没。”
“我这就去。”肖长民拔腿就要走。
“小肖,”华潇春突然叫住他,声音带着哭腔,“麻烦你给我女儿打个电话,让她找人帮帮忙……”
“刘家嫂子,”老王打断她,眼神沉得像潭水,“我建议,先别惊动姑娘单位。这也是在保护她。”
袁洪钢在一旁点头:“王叔说得对。现在知道的人越少,对正茂越有利。”
大队办公室里,宋红卫和罗迈把能想的办法都试了。宋红卫隔会儿就往县办公室打电话,彭怀清那边总说“还在问”;罗迈又找了几个公社的熟人,得到的答复都是“没听说”。直到傍晚,社员们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地往家走,刘正茂的消息还是石沉大海。
可消息哪能真捂得住?下午起,知青点里就有人悄悄议论了。源头是跟冯婷一起去照相的知青,不知怎么就漏了嘴,说看见刘正茂被几个陌生汉子架走了。
熊浩中午回知青点吃饭时,耳朵尖,听见了这话,心里头“咯噔”一下,随即涌上股说不出的畅快——难道是自己那封举报信起作用了?他下午瞅着没人,偷偷溜去公社,猫在墙角蹲了一下午,就为了看清楚,自己把举报信塞进的那间办公室,到底是谁在用。
日头西斜时,他终于瞅见了——是妇女主任敖淌梅,提着个蓝布包进了那间屋。熊浩心里乐开了花:就知道敖淌梅爱挑事,这举报信算是送对了人!到了晚上,见刘正茂的铺位还是空的,他越发笃定:刘正茂这次是真栽了。
而被抓的刘正茂,此刻正被关在公社附近一间破旧的土砖房里。土坯墙被岁月啃得坑坑洼洼,屋顶的茅草透着昏黄的光。抓他的那几个人把他扔进来就锁了门,没打也没问,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路上他试着搭过几次话,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抓我干啥”,可那几个人像聋了似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刘正茂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脑子里跟过电影似的转着——自己到底犯了啥忌讳?最大的事,莫过于通过陈光普跟境外的伯伯联系。这要是捅出去,“里通外国”的帽子扣下来,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再就是带队去沪市贩货的事。可那是打着帮江麓厂解决职工物资的旗号,张鹏武和毛奇肯定会出面担着,应该不至于闹到抓人的地步。
“没证据就想诈我?”刘正茂咬了咬牙,心里打定主意:不管对方问啥,一概不认。坦白从宽?那是哄人的!抗拒从严?大不了扛着!没实打实的证据,他倒要看看对方能玩出啥花样。
窗台上钉着的木板挡得严严实实,屋里黑黢黢的。刘正茂起初还有些慌乱,后来慢慢定了神。他凑到窗边,透过木板间的细缝往外瞧,可视线所及只有模糊的树影,根本分不清在哪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像蚊子嗡嗡,可刘正茂屏住气听了一会儿,心里猛地一跳——那声音,咋那么像敖淌梅?他不敢确定,又侧耳听了听,可那声音很快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