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重要的事
跪在母亲灵前,安韶华心内何其痛苦凄惶!
犹记得幼时,总是喜欢埋头母亲膝上,撒欢耍赖听母亲唱歌。母亲的奶娘是沧州人,母亲唱起儿歌就总有股沧州味儿。“孩儿他娘,你别慌,看看你家小子儿泪汪汪……”
那时候,每日清晨,便能听到父亲在在院中教导哥哥习武。安家也是将门,虽然不像卫国公顾家那样显赫,却也掌握京畿守卫。相比戍边的顾家,安家更简在帝心。可那是父亲却不教自己习武,只说华儿太小,待长大了再学。晚上睡前,安韶华总是要问母亲,是不是明天就要长大了?母亲总会笑着点点安韶华的额头,说“睡吧!净瞎想。明儿母亲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糖糕。”
后来,被送进宫当伴读。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宫外递进来的东西,他最盼着的,还是那桂花糖糕。那是娘的味道,那是家的味道。
寒夜中,有两个灵棚。有个男人,跪在其中一个灵棚前,看着另一边的棺材,咬牙切齿地哼着一首谁都听不懂的歌谣。
“孩儿他娘,你别慌,看看你家小子儿泪汪汪……哼……嗯……”
次日,刮大风。众人这才发现,巷口那棵大槐树,前几日还绿油油的,今日这风一吹,经黄叶满地。被风一卷,满目凄凉。
这个槐树边的巷子走进去,程,奉上谕、取兵符、调兵,清点人数与财物,封门,贴封条,给兵丁交代具体事宜,一件件事无巨细都按旨意亲自办理,签字画押。
只是算错了人心,当了伪帝手里的刀。
一年后,原二皇子还朝,才知道顾府上下四十九人(还有两个婴孩)都已经死在顾府,死状凄惨。据传闻凡是进去看的,没有不吐的,没有不哭的,没有不做噩梦的。
顾家世代武将,满门忠烈。顾家男儿基本上都是战死沙场,因此顾家民间声望极高。仵作是哭着去的,又是晕着抬出来的。
顾家惨啊,除了几个病死的,基本都是饿死的。一问才知道,这顾府所有的门自打封上就不曾打开。无论门里喊声多凄惨,什么理由,甚至那帮妇孺还带着锅铲菜刀拼死闯门,却被官兵打伤扔回去了。
伪帝震怒,当廷下旨,将罪臣安韶华押解回京。
安韶华当时正在柳州办案,忽然冲上来一群人,穿着官服拿着皇上手谕,不由分说过来就拿人。安韶华披枷带锁,被押往永安京。还未进沧州境,竟又一道旨意,改道冀州,与一家老小会和,全都流放至极北苦寒之地。在那之后又苟延残喘十年。
关押顾氏一门那天的事在多年之后安韶华独自想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琢磨,最终发现伪帝做的这个局破绽之处有七。
这七个破绽,自己疑心一下,都不会有这个结果。可惜自己竟然愚钝至此,以为手中拿着摄政王旨意,奉旨行事自然都是天经地义。竟然一点都不曾怀疑,为什么顾老公爷刚刚战死就要查办顾家?为什么要让跟顾家关系如此亲近的自己来办这个差事?为什么这个差事没办完就又一道旨意去益州?催那么急是为什么?
林林总总多少破绽,自己竟……罢了,如今顾家四十九人已经死了。再思量这些有什么用呢?死者已矣,生者要用漫长的苦难来平息百姓的义愤。
百姓真有那么多义愤吗?也许有。吃饱喝足之后,聊起顾家来,也许会愤愤不平,也许还会掉两滴泪。可紧接着,原二皇子(后来的昭延帝)和伪帝(原三皇子)就打起来了,一夜之间大祐风雨飘摇。
顾家?谁还记得顾家?更不会有人记得安家了。
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一会儿如果顾家的人要来报仇报怨,自己受着也就是了。什么刀山地狱、铜柱地狱、血池、石压,大约都要来一遍的。可惜哪一个都不贴切。自己的罪孽,竟似那自己生平最痛恨的那般情形,钻了律法的空子。有罪吗?有!该治什么罪?法典上没有。呵呵……何其讽刺!
顾氏的人若是要在阎罗殿鸣冤状告自己,大约还要把顾銛这些年在安家受的苦还有景和的枉死都要算到自己头上。
算了吧,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吧。哦,对了,自己已经死了,那他们再恨自己,也不能把自己再杀一遍了。
一步错,步步错。不是不恨的,只是恨别人的心思,终究抵不上恨自己。
顾家人的怒火,就由自己慢慢平息吧。
若是顾銛死的时候,自己还未喝那孟婆汤,安韶华倒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跟顾銛说。可仔细一想,大约三个字就说得完。“对不起”。
顾銛是个优秀的人,好看,嗯……那个……也想不出其他特点了。细想一下,还真是不熟,关于顾銛记起的事情并不多,除了跟景和、景秋有关的事情外,竟没有跟顾銛有过什么忘不掉的记忆。硬要说,倒是有一个场景,算不得刻骨铭心,却常常想起。
依稀记得那一年办了石州幽灵兵案,顾锋来府里问了情况,不知道怎么的,兄弟俩竟对饮起来,你来我往,感慨万千。顾銛喝多了,在满树梨花之下舞剑,还赋了一首词,依稀是“狼烟起,江山北望……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自己当时还想问一下,那词是顾銛自己做的还是别处听来的,转身就忘了。
后来的日子,想起顾銛,就常常会想起那天,他在梨花树下舞剑,那么的好看。莫名的就想起那句“青旗沽酒趁梨花”。文不对题,词不达意。太久没寻思这些诗啊,花儿啊,月啊,风啊的,生疏了。又跑题了。
顾銛是个好的,祖母在成亲之初说过,安韶华一直都明白。其实顾銛若是能跟朝中任何一个好男风的人婚配,想必都是一桩皆大欢喜的美事。
只可惜自己并不很好男色,其实认真说来也并不沉溺于女色。后院里女人那么多,为面子收下的,看着可怜收下的,别人送了顺手收下的,甚至还有些不知道为什么就收下的。那些女人,大多面孔都模糊了,名字更是不记得。只对月娥表妹,因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总有一种默契亲昵在两人之间。所以相处起来格外地舒坦。
又说远了。不过也该说完了。这一生汲汲营营四十载,功过不过如此。
还有什么呢?哦!子嗣!说来可笑,生前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子嗣二字,死后竟然不在意。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尽人事,接下来只能听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