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
院子里那颗枯黄的老榕树不知死了有多久,只剩一副空壳树干,一阵微风拂过,并没有像书上讲的那样沙沙作响,因为没了叶子。
张神棍躺在椅子上,慢悠慢悠,吧嗒吧嗒抽着大烟,他心里头明白得很,像这样舒坦日子,没几天了。
袁大宝经常来这里向他取经问道。
“三叔公,我要怎样才能变成一个狠狠狠厉害的人?”少年眼里全是期待。
叫他三叔公纯粹是给面子,他年轻时好赌成性,输了老婆、孩子、房子三输光,三叔公亦即三输公。
张神棍简单想了一下先,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很简单啊,只要你会‘变’,不就成咯,呵呵呵……”
看他傻笑时候的样子像个小孩天真,袁大宝有些失望,这样的问题他问了好多遍,每次得到答案都不一样。
有时候他会说:“你下手要狠,然后还要厉害,最后就变得‘狠’厉害了。”
有时候他会说:“你得不要脸,心要黑,这样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有时候他也会说:“你看我不就挺厉害的嘛,呵呵呵……”
可能是因为袁大宝明天就要去远方读书的原因,他今天特意多说了些。
他总结了一下说:“小子,出去混的要记住,脸皮要厚,下手要狠,心要狂野。”
袁大宝搔首浅笑:“三叔公,那小学当了六年村霸,初中三年校霸,高中三年学霸,村上第一个考上大学,这样的人,算不算得上厉害?”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在说那不成器的败家子泽文彪,最后一次警告你,以后不准你再提他。”老爷子有些不高兴了。
可袁大宝就是不顾村里人的眼光,以及他们对泽文彪的看法,一心要把泽文彪当作榜样,还大张旗鼓地说:“要像文哥哥学习,像文哥哥一样。”
老爷子彻底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好好好,不说他不说他。那您看我,像风一样的男人,狂野不狂野?”袁大宝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
“像风一样的男人?”老爷子思忖一下说:“有点像我当年的样子!不过只是表面上的狂野,你要从骨子里开始野。”然后笑了起来。
像风一样的男人。这句话是袁大宝从泽文彪那里学来的。
四年前,差不多也就这两天前后,是泽文彪出发报道的日子。
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走的那天风光极了,县长专车亲临——丰田霸道,不是砖车。
全村的人聚到村口都来给他送别,火红的鞭炮串子整整摆了两里地,鞭炮声从村头一直响到村尾,再从村尾响到村头,吓得鸡飞狗跳、牛羊骚动不说,就连县长都扯着嗓子喊:“不要放炮,不要放炮,车子被你们吓到啦!”
那场面可谓壮观,气势威武雄壮。
而今天,是袁家袁大宝出发的日子,两人考上同一所大学,他是第二个。但场面没有那日一半的一半再一半热闹不说,完全是两种相反状态,村头的小山丘上面只有两父子,一阵寒风呼过,冷清极了。
嘎嘎嘎……
“儿啊,你那‘野鸡大学’爹就不送你去了,你自个好好的,千万别学泽文彪那败家子,能不能成大器都无所谓,好好读书就行,还要吃饱,别在乎那几个钱,你老子我不差钱。”袁老头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鼻子往后一吸,递给他一纸信封,里面是他的书学费还有生活费。
袁大宝一脸鄙夷看着自己老爹,翻了翻白眼说:“爹,那叫松北大学,不是什么野鸡大学。”
“鬼才懒得管那是什么东北西北大学,总之去了千万别给我学坏,晓得不……”
袁老头还没说完,袁大宝不耐烦打断他:“不是松北,是东……我呸,是松,北,大,学。”他知道被老头子绕了进去,所以最后一字一句顿着强调说。
一夜成名的泽文彪之所以被村民们骂作是败家子,是有原因的。
那小子自从考上大学之后,四年的时间里,像什么节假日“四一”“五一”“六一”“七一”“八一”“十一”都不舍得回来,就是春节都不回来一次。
于是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开始对他四年不回来的结局做出各种猜测,甚至猜测他可能在去报名的路上,遇上车祸或是劫匪什么的早就挂了,然后开始猜测死因。
最后一致得出结论,这家伙肯定是进入传销组织,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没法回头。
只有袁大宝知道他活得好好的,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还把他当作偶像,私底下还有联系,前段时间还给他寄来一本小说,名字叫做《再走那青春》,说是要他打发时间。
泽文彪告诉袁大宝说,来了一趟城里就不想回去,看到都市的繁华和喧嚣,让他粗鄙简陋的目光有了见识。还说这种感觉用文字表达不清楚,反正村里头那群思想顽固僵化的老家伙是懂不起的,要他一起来看看,城里人真的很会玩。
袁大宝青春年少,事事好奇,增益所不能,动心不能忍性,心头一热,竟然要去看看那么大的世界。
于是乎,他们两约定好要考入同一个大学,彼此保守秘密。
因为泽文彪的原因,彻底把那所赫赫有名的松北大学名声给搞臭了,所以骂泽文彪的同时,也把松北大学给骂了进去,说成是什么野鸡大学。
所以,袁大宝考上的松北大学,就连他老爹都看不起。
之前袁老头还说好要沾袁大宝的光芒,送他去报名,顺便逛一逛城里到底什么感觉?
但收到通知书那天,袁大宝把上面的内容念给他听,一听到“松北大学”四个字,袁老头彻底的打消了念头,就说自己身体欠佳不宜远行,还说再过两天就是他死去母亲的忌日,到时候还要去祭奠。
听完袁老头的离别嘱托,再加上在这冷飕飕的离别场景,虽然根本没有人,但多少还是有些伤感。袁大宝哽咽两下就准备要走了。
袁老头好像还有说的一样叫住他说:“哎,老看你拿着那本书,能留给村里人当个福利不?”
“福利个啥啊,你们又都不是读书人,不懂上面的意思。”袁大宝害怕自己的眼泪水会出来,所以刻意说得倔了硬了一点。
袁老头换种说法:“那我在上面写个名字总可以吧。”说完期待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袁大宝抵不过这种善良的眼神,拿出全村最豪华的圆珠笔,递给他签名。
袁老头歪歪斜斜在扉页面写了三个字:猿人兽。
“爹啊,给你讲过多少遍了,你叫袁仁寿,不是猿人兽。”袁大宝欲哭不能,怀疑还是不是他亲生的?这都变成远古畜生的儿子,这时间从猿人算下来,能活到现在,不是人妖,也是人精。
袁老头解释说:“自学的,理解理解,理解万岁!”说完冲他一笑,嘿嘿嘿……
“爹啊,我真的要走咯,你保重!”袁大宝正儿八经的给他道别,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老头子强忍住,所以才没有老泪纵横,故意打趣说:“其实我要你书当福利的意思是,你看村头厕所都没擦屁股的纸了……”
“我警告你啊老头,我藏在床板下的书本,我回来了还要看到好好的,不准你给我乱动……”袁大宝的声音逐渐远去。
他还想再多听一句,假装说:“你说啥嘞?听不到!”
可再也没有大宝的声音了,他的背影渐渐缩聚成一个光点,最后消失。
“臭小子,白养活十多年,一点念想都不留。”袁老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只是简单的想要把那本书留下来当个纪念,但少年不懂事,什么都没留。
少年说他要走,于是简单的背包装上行李就上路,踩着日月星辰。
他走后第二天,张神棍就活到头了,两眼翻白,双腿一瞪,在自家院子里的躺椅上面一命归西,他走的时候笑着,看得出来没留下什么遗憾。
张神棍在村里是外来人,来的时候怀抱一婴儿,婴儿就翅膀硬了,硬了就管不住,管不住就各自飞了,然后就没然后了。
但他来村子里几十年也没干什么对不住村子的事情,一直默默无闻,说不上坏,算不得好。
念他活着时候孤苦伶仃,死了还要做孤魂野鬼,大家好歹几十年邻居,没有感情也有情感,村民们自发组织帮他挖坑,帮他下葬,帮他立碑,帮他烧几张纸钱。
大家这么好心好意帮他,其实心里想的:就是希望他做了鬼要是没人收留,就不要回来了。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唯独没有发现他天天叼在嘴里的大烟袋。
“真的很值钱么?”火车上,袁大宝细细把玩张神棍的大烟袋,“这老鬼到底什么来头?”
张神棍并非知道他今天要去远方读书,而是知道自己活不久,所以把要交代给袁大宝的话说完,把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大烟袋赠送给他,说是出去混总会遇到困难,没钱吃饭的时候要它卖了,烟枪都是玉石做的。
不管值钱不值钱,反正他坐上一趟火车不容易,好像去城里真的挺花钱。
从村里搭上一辆拉砖的拖拉机到镇里,路途艰难不说,车费还被宰了一刀;
还好赶上镇里到县城里的最后一趟班车,谁知班车因为是今天最后一班,所以走到半路的时候停了下来,又把他啃了一口;
到县城里买了火车票坐上车,满心欢喜的以为灾难就此过去,鬼知道火车跌跌撞撞走了两个多小时的样子,冒出来几个穿制服的家伙,查他车票不合格,说是要补票,又收了他一笔“善款”。
但他并不知道那几个人,是骗子冒充的乘务人员。
农村人,头一回一个人进城,大抵也就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懂,又把自己装得很精明的样子。准大一的学生,那又怎样?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最好骗不过。
可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被骗了。
以为城里的,都是好人。
可是不知道,城里还有成百上千为温饱而发愁的“老乡”,他们分布在各个角落,把目标对准各个行业,特别“关心”头一回出远门的“乡亲们”,他们不分男女老幼,有着各种各样的名字,扒手,骗子,黄牛,鸡哥,黄小姐,皮条客……
逛……吃……逛……吃……(火车的声音)
火车要停的时候好像很纠结,不知道要逛还是要吃?最终还是以“嗤……”停了下来。
广播里面传来播音员声音,像是通知什么狗屎事情,叽哩咕嘟说了一大堆,袁大宝半句没听懂,全他妈是方言。
“文哥哥,我好像到松市了,我在车站等你,你会来接我吗?”
还好袁大宝记下泽文彪电话,可惜只能在公用电话亭里面拨号。本来他是有一个移动电话的,可他自己不争气就算了,连那个破手机也要背叛他,就在十多分钟前跟着一个女人跑了。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忙完了就去接你,”泽文彪简单做些安排,“你先到附近肯德基或是网吧坐会儿,很快就到。”
身上一个钢镚儿都没有,啃得起什么的都啃不起,干脆额头搭在膝盖上趴会儿算了,一会儿泽文彪来了电话,他也好接听。
时间过了好久好久,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多久。
反正睡得腿脚发麻,腰酸脖子痛不说,还全身都是汗,突然间感到身旁窸窸窣窣的什么在倒腾。
袁大宝意识模糊的在心头酝酿几秒钟,最后才是心头一阵落空,恍然明白过来是有人在旁边捡了他的书。
“哟呵,《再走那青春》,还留在身边呐?”
听到这声音,他模糊的双眼顿时明朗了起来,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雨过天晴。
“文哥哥,真是你呐!”袁大宝有些激动,像个小孩子见到了亲爹似的扑上去,鼻子酸酸的,差点哭了出来。
泽文彪很随意的坐在地上,跟他肩并肩,看他动作不像自己亲儿子倒像孙子,更像一头饿狼几天没吃肉饿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
趁这会儿,袁大宝才可以看看看清楚他认识多年的文哥哥,消瘦憔悴了很多,同时也魅力成熟很多,褪去之前的稚气羞涩,倒贴几分男人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