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知情潘有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埋单走人。而对于刚才那一晃而过清香沁人小瓷瓶搭救之恩，半滴字都不提——是嘛，人家就是觉得自己根本就从未晕倒过嘛。阿三保持对小瓷瓶好奇心，料想今日之内，务必寻得解答。阿四明白阿三心意，更小心翼翼保存好内涵丰富小玩意。
账房先生老金排最末，哪次不是由他付款呢。这一次，他动作稍微放慢，因最后一眼看出，楼上那一根不起眼圆柱背后，真有一道不容错过眼光在流动。这种有温度的注视，恐怕唯有达到吸金这种年龄，在被人划入“老男人”的类别之后，终于炼成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时，才能在人群中准确识别出来。
然，当吸金留意到淑卿的心思时，淑卿的注意力却已被梵高手中的小花小草引诱去了。她呈现出来十分少女一面，闪亮亮眼睛，并无混搅一星半点因贪恋金银珠宝而交错生发光芒。在花面前，她的头脑变得异常简单明了，与生俱来高速运转计算器重重失了效。她不介意，若能用一时半会痴呆换来近在眼前美满错觉，已是最大限度靠近幸福。
“不用找了，留给爱浪漫的女人买花吧。”
吸金摆摆手，带着令收银员万分费解笑容，贡献出数目并不少的小费——叮叮当当，声音很嘹亮。收银员不假思索，即如沐春风般，欣然接受。大家对望一眼，哈哈一笑，似在笑这些银子碰撞起来怎么一点也不低调呢。
吸金转身，离开，落楼，追赶同伴去也。他身后隐隐传来一连串打牌声，当他走完最后一个台阶，耳边清晰响起一个猥琐男人声，居然吼了一声，糊了。吸金撇撇嘴，丢下一个万分鄙视眼神，匆忙跑掉。
其实，那一刻，他内心花费两秒钟追忆曾经无限风光，而如今却风光不再的昔日。谁能想到，他这样一个糟老头，竟然创下在牌桌上连续陪玩十二个日夜的记录呢。那时候，他刚刚成年，迫切想要证明自己，而那时同文行的伙计落班之后，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拉上其他商行的伙计，大玩金光闪闪人少少乐优优大聚会。在那个小圈子里，吸金喊“糊”引致咽喉发炎，持续半个月讲不出说话，就好似一下子从人间消失一般。奇怪的是，如此终日沉默不语，反倒在废话连篇的主流社会里很好展示了独有个人风格，使得同文行账房先生位置坐稳稳了。从此，咽喉炎虽不再犯，但吸金竟变得不再爱讲话，曾经那些娱乐新闻八卦从此远离他。
“老金，快跟上。不过是付一顿茶资，还慢腾腾的，该不会是计算能力衰退了吧。”
阿三当然是小气的，他就是因没能第一时间掌握小瓷瓶的秘密，从而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正好吸金缓缓而来，步调从容，更无端激怒了可怜的阿三。于是，可怜的人愤怒了。
受牵连的吸金完全不理会，他正从回忆中获取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快乐——这一种喜悦暂时无人能懂。如此，更加剧阿三内心悲愤，他真的觉得自己被同伴欺负了。当身边一辆趾高气扬马车经过时，不由得侧目而视——似乎他还不自觉受到轻微震摄，心中暗想：这马，这车，这人，肯定不一般。
“让开，前面那、那、那一只灰灰。”
实在太有礼貌了，讲话的驱车人，看起来不像普通车夫，因此人不是男性，而竟然是一位年轻小姐。并且，最为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她金色卷发，水蓝色大眼，鼻子高高隆起，桃红色嘴唇讲话时向两边拉开一道弯弯弧线，就像她根本没用半滴不愉快，反而令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到她脸部发出热情问候的超强信号。
“阿三，还不快让开，你挡住这位小姐去路了。”
旁边阿四看不过眼，是啊，番鬼妹又不是没见过，虽说这一次出场比较特别——亲自驾车而来，动作还十分不标准，显然是新手——女人驾车可是很危险的，但也不至于像阿三这般失态。谁说这样冒失表现，不是给任嚣城全体绅士脸上涂抹尴尬的脂粉呢。因此，阿四必然要出手给足提示。但他罕见地没能听出最后一个词的深刻含义。
“这一条街叫中国街，如果你瞎了眼，只认得狗，却认不出人来，那就请滚回老家去吧。”
好多人围聚过来，只因阿三这一句话很符合大众心理。
本来这些金发碧眼，面目狰狞，满嘴滴哩咕噜的番人就外形讨人嫌——是的，没有一根长长小辫子，你怎么好意思出来任嚣城逛街呢。
“滚吧。”
“任嚣城不欢迎番人。”
“没有辫子，讲什么都无用。”
短短几十秒，阿三顷刻获得粉丝追捧，这一下子填补他内心失落，之前有关什么小瓶子，以及吸金走路究竟够不够快，诸如此类琐碎烦恼事，很快便缩小成微不足道小圆点，他感到心情大好——原来骂人是如此痛快。
越来越多人围聚过来，将莲香酒楼入口牢牢堵住了。
“什么人在这里搞事？阻碍我做生意？”
落楼的不是淑卿，却很天衣无缝采取了淑卿的口吻，替她代言。这清脆稚气未脱男声，很有力将人群拨出一个入口，他站到了阿三与异国女子之间。众人低头望去，少年正是吉仔。是的，拉客是他的职责，这帮人聚集得是够多，却没有一个肯听他吹水卖广告的，难怪人家心怀不满咯。
“你们统统滚开，都是灰灰，汪汪叫。”
异国女子临危不惧，她看来也是被自小吓大的，要不然，忽然间被这么多小辫子团团围住，人人一副喊打喊杀模样，正常反应难道不该是花容失色吗？偏偏她不是，而且看似语言学习能力还颇为强大，一个“滚”字，模仿得多逼真吖。从粉粉红唇吐露出来这一个马力十足的动词，完全匹配她的不列颠别扭嗷嗷叫。
拖着黑色长辫子的男人们，一致认为大清国的旗帜无论如何都比英吉利的还要出位。你以为你整一块布料够花就得了咩？怎么不瞧清楚，谁用的血红色更浓烈？由此可见，真正感动人的不是你有多么丰富多彩，而是比谁更加一心一意。有关两个旗帜的大比拼，将紧张局势逼迫得越来越惨无人道。
实际上，谁都搞不明白，这么多男人，究竟在跟一个女人计较些什么？可是，满脑子问号的小辫子们，分明内心积聚了足够怒气，这一股有违常理怨气真打算下一秒就冲上云霄，“轰”炸开一朵姿态曼妙蘑菇云。这年头，物价上涨，房价飙升，环境污染，食物带毒，贪污**，苛捐杂税，读书要拼爹，毕业又失业，得闲死就没空病，出门走路还得小心别被精神病，高层与底层相距几亿光年，堪比天堂与地狱。
信息量太大，即便是一个拖着长辫子的智慧头脑瓜，一时间也无法完全调取完整数据，其余的，你懂的。
然，人人心中都拧结一股实实在在怨恨。彷佛都过着一种被丑陋现实重压着的，日日夜夜对天长叹也无法轻松呼出一口气的日子。如今，莫名其妙在一个腐朽堕落番人面前欣喜见到了情感倾泻的缺口。实在太棒啦，无路如何都要大打出手，非轰轰烈烈不可。
“各位，何必为难这位小姐呢？她之所以错误指认了灰灰，大约只因长途跋涉，太过劳累所致。试想，各位若是熬夜失眠做梦时，会不会第二天头晕眼花，视线不清呢？”
这种很符合常理的推断及到位假设与分析，很能引发观众深层次思考：是啵，为甚么我没有想多一层呢？也许，应该，或许真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很顺便的，在确认自己已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推断结论后，这一帮小辫子对发声源产生了探究欲求。这个声音入耳很顺滑，全无刻意而为的嫌疑，并且最最重要的是，来人并非随随便便路过甲乙丙丁，而是出了名味道至正食锅返转头的莲香酒楼老细淑卿姐。
嗯，这就对啦。
淑卿的忽然出现，平息了一场违背和谐发展的国际争端——人家根本都没时间发动战争嘛。如此这般温情牌一打出来，局势即刻一百八十度大扭转。犹如风中带来一片味道不寻常空气，浓度刚刚好，而且不会太潮湿，也不感到干燥。那些突发性制造出来的非打不可的千万个理由，都被轻易击破，顺势一一被降服落去。重要的是，胸口那一阵围堵得密不透风窒息痛楚麻木感，真的得到很好缓解。
见那么多张脸，表情先是百花齐放，后又渐渐趋向统一。淑卿悄悄朝吉仔捎去一个加密眼神，她深深确定，聪明伶俐吉仔定能收到。
“来吧，大家看这么久热闹，一定累了，饿了吧。”
不迟不早，时间刚刚好。这一定是上帝的精心设计，不知不觉间，午餐时间它就这样出现了。对于吉仔的嵌入式广告，淑卿甚为满意，露出微微笑，她甚至都想走上前一步，朝这位金发女子递过去友好的手。
如果不是当时赶住冲上楼抢位的客人数目庞大，这历史性的两国美女手牵手一幕，很可能会在热闹非凡中国街上演。若，马车上这一位只是普通人家女儿，若，她只是渡过大洋来到这个东方大都会打份短工，赚点零花钱就返回，若，她真如此平凡身份，就不会肆无忌惮，当街喊人灰灰啦。因此，她只能，必须是一个身份不一般的异国女子。否则，淑卿的直觉不会如此精准——她的手举到半途，终觉有些心神不宁，犹豫半刻，始终未有真正递到对方面前。因而，这一次的邀请，宣告作废。
“你、你可曾认识清纯甜美的小白？”
一直默默无言的潘有度，奇迹般出其不意快人一步，抢在淑卿之前，来到马车前。
奇啦，怪啦，他昨晚不是刚刚失恋了么？怎么还对前度念念不忘？这也太没道德了吧。阿三、阿四以及吸金，同时朝潘有度扔过去一个万分鄙视的眼神。随即，三人转而关注淑卿，坐等她给潘有度降罪。是的，既然犯了错，干脆就多加几条罪名吧。免得他记不住，一下又翻身出来招惹桃花。
“小白？叫得如此亲热，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不，书信我已收到。”
“你们大清国不是有一句古老的传说，是不是叫做’男人应以事业为重’呢？”
听到这一句，潘有度感到脸阵阵发烫。想不到，一个番人，且还是番女子，尚能对大清国老祖宗的教诲信手拈来。
他无言以对，默默低下头去。事业，他已经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此时此刻，人群中的他，头发斑白，气息平缓，只因他清楚体会到在隙缝中讨生活，是多么艰难。
哎，人多，空气变稀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