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雅甚至没更换身上的骑装,就这么闯入正堂。
一进门,酒便醒了大半。
满堂黑鸦鸦皆是客人,她疯癫跑进来,整个座无虚席的堂上渐渐安静下来。
无数眼睛落在她身上。
举目四望,在场都是衣冠楚楚的男宾客,宗亲中和高阶官家的女宾都在内席。
她本该由嬷嬷带领,走向王妃,离三步距离,下跪行礼敬茶。
整个礼仪并不麻烦,但有一点,不得抬头直视王妃。
要说的话也只一句,“侧妃参见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短短时间就能结束。
嬷嬷提前教她好几遍,也叮嘱过合砍,给侧妃备好到时穿的衣裳。
指定了该穿绯红,比正红差一点的喜庆颜色。
合规矩,也喜庆。
图雅穿着银月白的骑装,她生得貌若仙子下凡尘,面白如玉,很合适这颜色。
但这种场合,失了礼数,再美也只惹人耻笑。
内宴与外面只隔着大大的屏风,已经有好事的女人们偷偷透过屏风看热闹。
皇上也到场了,国公的喜宴,又是嫁入皇家,他肯定赏这个面子。
凤药与皇上一同坐在主席,就在主位旁边。
也是主宴唯一的女宾。
为示尊重与重视,她穿着一身贡缎重绣深色裙装,挺括气派、威仪十足。
一整套翡翠金宝头面,更添华贵,面上挂着凝固似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李仁成婚,她几乎等同于母亲的角色。
见图雅就这么穿着骑装,连首饰也未佩戴,心下不快。
这不快只因为她仍然没践行一个简单的道理——
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
这种场合原该循礼守度,而非任性张扬。
此时彰显个性非但不显风骨,反落个失仪寡礼,徒增笑柄。
凤药怪她不拿前途当回事。
已选了错误道路,更该勉力前行,不可因一错,而自暴自弃。
皇上也面露愠色,低声对凤药道,“这孩子素日虽刚强,也知轻重,今日这是怎么了?”
凤药道,“她方成亲未过蜜月,心爱之人另娶旁人,声势浩大不免自苦,也能理解。”
“女子们的苦处,皇上不能体会。”
她用戏谑的态度化解开皇帝的不悦。
皇上低声笑道,“你却晓得。”
“所以臣选只娶一妻之夫。”
……
最紧张的要属李仁,他看着图雅,怕她忽而在堂上发疯。
本就不得皇帝青睐,再把脸丢到各世族勋贵跟前,他日后行事只怕更难。
他镇静地望着图雅,只盼她看懂自己眼中的警告与乞求。
念在他待她一直用心的份上,安稳些。
他已向她解释过他的不得已。
图雅看到凤药,忽而冷静下来。
脚步放慢,一步步走到王妃跟前,驻足。
地上就是下跪的垫子。
她目视王妃,终于开口,“王妃娘娘,妾身因贪看娘娘路上仪仗,街道拥堵,回来晚了,赶着行礼所以未曾更衣,请娘娘见谅。”
王妃掀开半副盖头,露出眉眼,看向图雅。
图雅艳名在外,她已有所耳闻,一见仍在心中惊叹造物之神奇。
这世上竟有如此美貌之人。
接着目光打量了她的穿着,最后落在图雅腰间的狼牙佩上。
她沉静庄重,目光毫无闪避,温和地瞧着图雅,并不发声,静静等待。
嬷嬷此时才赶过来,引领图雅行礼。
她跪下磕了三个头,绮春伸出一只手嫩手掌,掌心向上,沉声道,“平身。”
这时她才开口,说话不急不缓,字字清晰可闻,“听闻妹妹一身好本事,我送妹妹一件礼物,不能让妹妹白行了礼。”
她的话引得众人一笑。
贴身丫头捧上礼盒,打开却是一副精致的银护腕。
“妹妹去了狼牙佩,戴上这护腕,既美观,也不辜负一身武艺。”
凤药点头,暗赞王妃处置得极为得体,表达了不满,也保全了图雅的脸面。
不管图雅答应还是不应,成就的都是绮春的脸面。
图雅道,“谢娘娘恩赏,不过这佩原追随我多年,陪我杀过北境无数入侵大周的异族,虽沾过血,却是妹妹于北部边塞的勋章,实在舍不得。”
她的理智和聪明终于回归,答得很得体。
绮春见她已接了护腕,便对嬷嬷道,“有劳嬷嬷带侧妃入宗亲那边的内席。”
大堂礼成后,王妃要回房等待,她去内席给诸位夫人、王妃寒暄一句,正看到图雅对着一盘蒸鱼发呆。
这里的人图雅都不熟,也不能放开饮酒,夫人们用的小杯子,只比拇指大不多少,很不爽快。
绮春和相熟的夫人千金寒暄罢,对图雅说,“妹妹在北境吃不惯这偏南口味的菜吧,来人把红烧肘子换到妹妹跟前。”
“姐姐的喜宴,绾月妹妹请尽兴。”
她说完不待图雅回话,施施然放下红盖头,由着嬷嬷引领回房。
晚上洞房还要行合卺礼。
她走得稳而端庄,好似每一步踏出的距离都是相等的。
宴上夫人们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她的素雅在暗藏的不屑中成了寒酸。
内席的夫人小姐们的排座是有讲究的,谁与谁相熟,地位接近,便排在一处。
不对付的尽量错开。
所以人人都和邻近之人有话可讲,不至太冷了场面。
只有图雅,谁也不熟悉,被一只无形的手排斥在外。
随着凤药踏入内席,所有人都纷纷起身,向她注目问好。
曾几何时,太宰主导的朝堂之上,视女子涉政为洪水猛兽。
此去经年,凤药已成了各大家族的座上宾。
只她自己知道,这只是表象,一切皆为镜花水月,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瑕倘若下位,女子涉政也许仍然是为有悖纲常。
她只需要这时间长一些,以便她多做些事。
一个人只要不改初心,眼前的繁花并不足以迷人眼。
她带着客气的笑意,一一与前来敬酒之人打招呼,回礼,不惧繁琐。
身上无半点傲慢,仍如从前一样耐心谦和。
等众人散去,她走到图雅身边坐下。
亲手为其倒上一杯酒,轻撞杯沿,自己先干为敬。
图雅眼神迷离,望着凤药。
凤药眼神若水,让她烦躁的心静下来。
只听这位当朝最炙手可热的女官曼声言说,“歧路既已踏足,当沉心而行,勿因一失而自弃自馁。”
她终是放不下两人曾经短暂而浓烈的友情。
再一再二提醒,言尽于此。
图雅眼圈一红,低头遮掩过去,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只是好想再经历一次与姑姑一起北上送粮!”
“那是多好的经历。”
……
凤药此举算为图雅解了点围。
众人见其与秦千书令有交集,也不敢太小看她。
又因她是五皇子侧妃,沾着皇室,不管受不受皇上看重,身份也比许多夫人小姐贵重。
大家也只底下发点私意。
……
李仁专向凤药敬酒,他其实很想对姑姑行大礼的,但凤药以目光制止他的行为。
位在高处,更需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