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传身教,何日梦真(月初求保底月票)
革蜚在隐相峰上的,读读书,修史辩论。只有虚名,并无实权。贵族们也乐得留一个敬贤的好名声。
现在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来的关键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动的新政――他们如此关键又如此清贵,故天下谓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开,顷刻波涛汹涌,死水变成活水。
贫家子弟奔走相告,壮志满怀。
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也有百废俱兴,万物发生。
时人或曰:踏公卿之骨,上青云之梯!
政治改革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不是说皇帝陛下突发奇想,心念一动,一拍大腿,就能立刻改天换日。
革蜚看到,越国新政今天如高崖倾瀑势不可挡,是高政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布局的结果。春种多年,于今秋收获。
当年高政携促成陨仙盟约之威势,全面在越国展开吏治改革,要求“选官公正、贵贱同权”,朝中无人敢公开反对,但最后施行下来,却并不顺利,受阻于越廷下面的各大主城。以高政的手段,自上而下,也不难摧枯拉朽――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被迫下野。吏改自然废弃,政纲中止,官道修为溃散。此后避世隐居,不问朝局。
许多年过去了,包括吏改在内,高政的许多政治主张再没有被提起。朝野都敬他,贵族都服他,但在巨大的现实利益前,很多人还是宁愿他一直是“隐相”,最好“只隐不相”。
革蜚也很多次听高政讲起过去,但这位老师好像从来不觉得遗憾、惋惜,只是平静总结他当年所做的事情,做成的没做成的。没有波澜,只有条理,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
在高政死后的这段时间,独居深山小院,对照着现今的越国国情一一回想,革蜚才慢慢地听明白了那些往事,理清其间脉络,一桩桩一件件,如在眼前。
当隐相峰也隐入高秋,他好像读完了高政的一生。
他决定下山。
春种秋收,夏长冬藏。此刻下山,正是时候。
越廷至今没有对革蜚的存在有什么公开表述,这也让他成为越国时局中,一个相对暧昧的存在。
他是革蜚,他下了山,当然要先回家。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比越国的历史都要悠久。当年越太祖在发动政变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
这样一个家族,世代兴盛,真正可以称得上名门,底蕴深不可测――当然这也只是过去的事情。现在底裤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革蜚觉得这具身体的父亲,那个名为“革誉”的族长,实在是愚蠢。
把儿子送到高政门下当徒弟,这不等于将自己的心腹要害,裸露在高政面前吗?为什么这些人根本意识不到危险,死到临头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决的痼疾?
是老师伪装得太好太狡诈,还是父亲太愚蠢?
对革蜚来说,这并非是两难的问题。这两者并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时发生。
革氏老宅在抚暨,此城以花鸟鱼虫显名,民间好博戏。
革蜚前脚踏进城门,后脚就沸腾了整个城市。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行礼,俱都远远拜着,表示诚敬,而绝不靠近打扰。
这种热情在踏进大宅后抵达巅峰。
“少爷,您回来了!”
“少爷,奴婢去给您沏茶,还是您最爱的冬夜眉?”
“蜚少爷回来了!”
革蜚没什么情绪地往里走,一路上只是轻轻地点头。
他还捕捉到这样好笑的窃窃私语――
“太好了,少爷下山,这下没人敢动我们了!”
人类真是太复杂的生物。强大的渊深似宇宙,弱小的卑微如尘埃。有人智慧深远谋定万里,也有人愚蠢浅薄简直可笑。
究竟要怎么定义呢?
革蜚一路往里走,见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
父迎子不太合礼,但作为革氏这么多年来已经断代的真人,作为革氏未来千年基业的有力支撑,革氏的族长出来相迎,又是很合理的。
革蜚想起老师的教导,人应该守礼。
所以他对面前的革氏族长革誉深深一礼:“孩儿见过父亲,父亲您消瘦了。”
革誉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道:“好,好。我儿有心了。”
“外间风大,咱们去书房说话吧?”革蜚很孝顺地问。
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革誉,转身往里走:“好啊,你跟我来。”
革氏现在的族长,和革氏未来的族长,就这样屏退所有下人,单独走进了书房。房门一关,喧嚣退潮。方才的热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这间书房的布置不一样了。”革蜚打量着左右,忽然说道。
革誉在书桌后面坐下来,坐姿十分板正:“有什么不一样?”
“跟白平甫的书房很像。”革蜚说道:“简直是一样。”
革氏族长的眼睛很深邃,像是两个山洞,里面也的确住着虫子,他抬了抬嘴角:“真不错,你还记得。”
古老的驭虫之术自然有可取之处,但在革氏始终没有突破,已落后于时代。革蜚本就是洞真眼界离开的山海境,又跟着高政学了这么久,早就看不上原身所学的所谓‘家传’。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对张临川印象深刻,他是我吃过的第一个亏。”
白平甫确实不值一提,但张临川杀白平甫的过程,堪称艺术,他有仔细欣赏。
“易胜锋呢?”革誉的语气同样情绪很浅:“南斗殿的那个。”
“他只是跑得比较快而已,真要算也只能算半个――”革蜚随口说着,咂摸出一点不对:“为什么您会觉得易胜锋给我造成了麻烦?”
革誉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书房布置得跟白平甫一样么?”
在山海境里,弱者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长篇大论。革蜚的耐心已经不剩太多:“你说罢。”
革誉不以为忤,自顾自地道:“历史无新事。相似的事情总会一再发生,我跟平甫兄争了半辈子,我知道我也会像他一样。”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革蜚没什么感情地道:“为什么这么说?”
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书,很厚的一本,书页都有些泛旧,革誉把它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书封上写着……《楚书卷玖》。
越国名门革氏的族长,在读楚国的国史。且常常在读。
这个越国古老名门的家主,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语气十分平静:“你这次下山,是来杀我的吧?”
革蜚不太掩饰地回望过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忽然觉得此人和自己认知里的那种愚蠢形象不太一样。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革誉道:“从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他。那是我的儿子,我从小养到大,你们有太多不同了。”
高政曾经说,人类很擅长自我欺骗,革蜚的家人不敢面对真相,所以没有发现革蜚的问题。但现在革誉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人,真是有趣的生物!
革蜚终于拉开书桌对面的椅子,也坐了下来,他的坐姿也很端正,很守礼:“可你还是认了。我很好奇人类的感情到底是什么,这几年我读了很多书,好些书上都说感情是很重要的东西,但就我在现实的经历看来,它好像也不重要――它到底重不重要?”
革誉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他没有教育这头山海怪物的义务。他只是继续自己的表达:“你不是我的儿子,但你确实是一头灾兽,所过之处尽灾殃。说你是真正的‘蜚’,也不为过。我革氏历代苦求灾厄之兽,遇到你也算求仁得仁。”
“原来如此!”革蜚面带微笑:“你发现我不是你的儿子,但装作不知道,是故意麻痹我,想把我当真正的蜚兽来炼,以重续革氏秘法,求得一尊新的真人,为革氏赢得未来――后来又为什么放弃这个主意?因为我的老师?”
革誉目有惊色,他惊讶于这头山海怪物的聪慧,更惊讶于高政的教导。高政好像真的把这头山海怪物当成亲传,为之倾注了太多心血。
这个发现令他哀伤。
他说道:“是制度产生不公平,是执权者不作为,是自上而下每个人都有的私心,才衍生今天的这一切……站在这贪欲之塔,每一层都在吸下面的血,立足最高处的他们,却视中间的所谓权贵为毒瘤。当然,今时今日越国这些权贵,说是毒瘤倒也不为过,但越国是从无到有建立起来,权贵之所以能成权贵,最初也是怀抱满腔热忱,来建设这个国家。”
他问道:“是他们变了吗?是我们变了吗?还是土壤变了,国家变了?革蜚,你说这几年都在读书,你可有答案给你的父亲?”
革蜚很认真地回想高政说过的话,他视之为宝贵的记忆财富,是怪兽过冬的食粮。
他这样说道:“治重疾用猛药。倘若给老师更多时间、更多自由,倘若他当年没有被迫下野,今天不必如此粗鲁。这一切本该和风细雨的完成,但现在没有时间,老师也不在了。”
“我这么跟你说吧――”他看着革誉:“文师兄的手段确实粗糙了一些。换成老师来做,不至于这样。”
“原来是这样……”革誉点了点头:“若是就这么阴暗的杀人,也是高相遗计,我会觉得这一切没有什么希望。你这样说,为父倒是放心了一点。”
“放心?”革蜚抬起眼睛,不太理解。
他越来越像一个人,越来越是一个人,可是他对人类,也有越来越多的不理解。
“来吧!”革誉仍然不给回答,因为他怀着恨,不肯教导自己的仇人。但他也没有选择对抗。他只是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张开手臂,平静地说道:“革氏这颗长在帝国心脏的毒瘤,由高政的徒弟、我的儿子来亲手拔除,是最合适的。”
革蜚……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在山海境里,无数异兽的竞争中,一步步杀出来的。他最知道为了活下去应该怎么做。
但高政那么聪明的人,好像没有想过求活。
眼前这个身体上的‘父亲’,新政之前的拦路石,这个国家的烂疮……竟然也从容赴死。
为什么?
革蜚想这样问,他也的确问出声音来。
可革誉并不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但愿这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