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照看了一眼自己生下的“肉丸子”,听见他们说是个小公子,望着头顶的床帐长呼了一口气,却是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孩子仍在哭闹,产婆带着他去洗净小身子,郭照也被百灵帮着擦拭了一遍,换了新的床褥,半是无力地靠在床头,等着产婆把孩子抱回来。
结果,孩子还没等到,倒是先把曹丕等来了。他几乎是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身上的冠服已不似他早上出门时那样整齐,他穿着一身正式的装束站在产房里,看着十分奇异。
他见郭照唇色发白,虚弱地躺在床上,立刻大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累吗?”
短短的两个字,却是用着他最温柔的口吻,全然不顾产房中还有旁人。他们听了他的话,全部默不作声地收拾了残局,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郭照看着他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先闭上眼睛休息。”曹丕抬手抚上她的眼帘,却又被她轻轻拉了下来,她无奈地笑笑,道:“我还想等着看看我们的孩子呢。”
“我进门前就听到他的哭声,现在被抱去哪了?”曹丕一经她提醒,终于记起惦记上他的儿子,他站起来,就要出门寻子,而丁夫人恰巧抱着洗净身子的娃娃走了进来。他被藕色的襁褓裹着,这会儿已经安静下来,紧闭着小眼睡了过去。
曹丕看着丁夫人怀中那坨小东西,眼眸中浮现出柔和的光亮,他还未看清孩子的模样,就想伸手把他接过来,丁夫人向后退了退,摇头道:“你那样抱着他,会把他弄得不舒服。”
他闻言,看了看自己悬在半空中无处安放的双手,微微皱眉:“那该如何抱?”他说着,又瞥了一眼丁夫人怀中的孩子。
“你看着我的样子,摆出一样的姿势来。”丁夫人手把手地教了他几遍,才肯放心地将孩子交给他。
郭照躺在床上,看着曹丕望眼欲穿的模样,轻轻笑了起来。
“他怎么这样小?只怕一捏就碎了。”他僵硬地抱着怀中一坨软绵绵的小东西,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他的紧张,脚下谨慎地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腾出一只手,使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小东西的脸蛋儿。
“你捏他做什么?!”郭照瞪他一眼,这时,小东西呜咽了一声,不适地扭了扭小身子,好在它没有放声大哭,令二人松了好一口气。
丁夫人见他们这般,不由得好笑地悄悄出了门,将空间留给一家三口。
曹丕心有余悸地放下手,闷声道:“我只不过是想让他睁开眼睛看看我罢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东西,见他还是紧闭着双眼睡觉,不禁有些郁闷。
“小婴儿皮肤很嫩,你手上都是茧,把他刮破了怎么办?”郭照不放心地将孩子抱了过来,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心满意足。
曹丕两手空空之余,也只能凑近他们母子,仔细端详起他等了许久才盼来的的孩子。
“可他未免也太小了,才比我的手掌大一点。”他伸出手比量了一下,又皱了皱眉。
“产婆说这个孩子来得早了些,还不太足月呢。”她低头亲了亲小孩子的脸颊,见他仍然熟睡着,就将他放在了床里面一点的地方,一面看着他,一面问向曹丕:“阿丕,你给孩子起了几个月的名字了,最后定了哪个?”
曹丕“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面绢,上面写着几个字,他拿到她面前展示道:“有几个候选,最终还是没定下来,想看看你喜欢哪个。”
郭照探过去看了看,上面一共有四个名字,分别是悦、敏、征、睿。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排除了最后一个,看着前三个斟酌了半天,最终选定了“征”。
“是吗?我原本却是最中意’睿’的。罢了,你喜欢便好。”曹丕挑了挑眉,将绢叠了叠收起。他思忖道:“征这个字有召之意,看来我们的孩儿日后必定是个人物。”
名字一敲定,她也忽然觉得乏了,躺下身枕到他的腿上,闭上眼睛想,若她的夫君日后将是帝王,他们的孩子自当也……
***
夜里,曹丕与郭照的床上多了个小东西,丁夫人原本的意思是将曹征交给乳娘,但他们夫妇两个一时还舍不得,遂让他睡在了床的最里面。
“哇——”的一声嘹亮哭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经历了一日生产的郭照疲累不堪,她本是下意识地往曹丕怀里靠了靠,躲开那哭声,下一刻又记起曹征正躺在她身边,连忙睁开眼睛,再是疲累也坚持着坐起。另一边的曹丕亦是一整日没有休息,他甫一被哭声闹醒,极为烦躁,待他坐起身点亮油灯,见到郭照正轻声哄着曹征,心登时软了下来。
“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不是饿了?”郭照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解开衣裳,露出自己的胸脯。饥饿许久的小婴儿凭着本能凑了上去,哭声瞬间止住,他喝了两口,忽然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
她拿帕子擦干了他脸上的泪痕,微笑着看着他可爱的小模样,欣喜地对身后的曹丕说道:“你看他,眼睛又大又圆,像两颗葡萄珠。”不料一回头,她骇了一跳。
曹丕几乎贴在她身后,微微俯着身,他本是在看曹征,见他吃奶吃得正香,他的目光也不自觉地偏移了一些,道:“明日起还是把他交给乳娘喂养吧。”
“为何?”郭照看了看他晦暗的双眸,不解道。
“这孩子本就出生得早了些,折腾得你身子这样虚,怎能再让他与你分营养?”他皱着眉说道。这时曹征吃了个饱,松开郭照,吧唧了一下小嘴,又沉沉睡去。
她将他放回原处,道:“……明日再说吧,我还想与他多亲近一会儿。”她说完,刚想系上衣襟,身后的男人趁此时搂住她,另一只手托住她胸前的饱满,用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我也想喝。”
……
郭照最后也没依了他,还险些将他赶到书房去睡。而他似乎也只是挑逗她几句,闹了一会儿两人便相拥睡去。之后的每一夜,曹征都会在夜里哭醒,吵得曹丕烦不胜烦。
“这孩子真的像你,你刚生下来不也是每天哭个没完?”午夜时分,郭照又不得不坐起来哄着孩子吃奶,而曹丕则坐在一边揉着眉心,克制着怒气。
“你怎知道?”他黑着脸问了一句。
“我才认识你的时候,阿兄告诉我的。”她哄着曹征入睡,忆起曹昂爽朗的话语,清晰得还似昨日:“他说你刚出生时不仅总哭,哭声还特别响亮,吵得整府上下都不得安宁,也是惹得父亲极为恼怒,不管你那时候什么也听不懂,就时常训斥你。”
曹丕沉默一会儿,转身熄灭了灯,他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在我小的时候,阿兄也常常拿这事取笑我。”他雄性的气息慢慢迫近她,不甚愉悦道:“怎么你仍将阿兄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郭照知道他又是妒意上涌,却是不解他为何总对曹昂与她之间的过往耿耿于怀。她戳了戳他,道:“傻子,自然是因为那些话与你有关,我才会记得如此清楚。”
这句话果然哄得他高兴了,他躺下来将她搂在怀里,细细地在她耳边、颈边、唇边亲吻,流连迷恋了许久,才低声说道:“你从来都不知道,我那时一直害怕你会嫁给阿兄。因为若对象是阿兄,我便无法与他争,更争不过他。后来父亲答应让我娶你,竟也是阿兄早就替我求过了的。”
他的声音愈加低沉压抑,他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试图弥补阿兄留在父亲心中的遗憾,可我做得似乎还不如子建合格……”
曹征的降生暂时扫去了登铜雀台作赋的阴霾,那一日曹植得了头筹,而曹丕的赋做得如何、曹操又是如何评价的,全都在曹植耀眼的光环下成为了次要的东西。
郭照回拥住他,这些天来,他一直陪着他们母子,温馨喜乐,以至于忘记外面那些激烈的纷争,她甚至还未来得及询问他那天的情形。
似乎是察觉到她心中的愧疚,曹丕抚了抚她的发丝,慢慢说道:“只是一篇赋做得不如子建好罢了,不是什么大事。”这时,他的自负又莫名其妙地跑了回来,令郭照不禁莞尔。
“不过,我们是不是该让父亲看一看征儿了?”她轻轻地问了一句,最近因曹操格外忙碌,曹征又是新生儿,还不适宜见风,曹操一直没有空暇过来,他们也没有抱着曹征去见他,这事遂一直耽搁着,只有卞夫人来了一趟,见了见孩子。彼时郭照还睡着,曹丕仅是在事后跟她提起一句。
“也好,”曹丕思虑一瞬,沉声道:“只是如今我却舍不得撇下你们母子南下江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