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娴的孩子没有保住。
郭照等在外面,她怕自己有孕在身,崔娴见了她又受刺激。曹丕候在里面,却也是医工要求的,他道如今曹植不在,崔夫人慌乱之下抓错了人,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等崔娴稍微恢复些意识,便客气地推脱道:“今日多谢二伯相救,此事……还请先不要告诉子建。”
她的面容苍白如纸,菱唇毫无血色,才痛失腹中胎儿的她镇定的不似寻常,与方才惊吓中拿不定主意的女子判若两人。
听闻她不欲将小产之事告诉曹植,曹丕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嘱咐她多加休养之后,便出了门寻郭照。
医工已为郭照包扎好了手指,也诊过脉,见曹丕疾步走来,医工急忙站起,再三保证:“二公子放心,郭夫人胎象平稳,并无大碍。手上的伤只需多养几日便可,而之前的干呕症状也不过是孕期反应。”说完这些还不算,医工又笑道:“无论郭夫人这腹中胎儿是位小公子还是小女君,日后都定是个令人安心的孩子。”
听了他的话,曹丕压抑了一整日的脸色终于缓和几分。夫妇两人相携回到自己的住所,曹丕心有余悸地抚上郭照的小腹,蹭了又蹭。
“这是我们心心念念了许久,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它那么懂事,不会舍得离开我们的。”郭照抬手摸了摸曹丕这个大孩子,催促道:“快让百灵帮你准备些热水,再换身衣裳,这一身血味难闻极了。”
他忙前忙后、兵荒马乱了大半日,还未曾休息过,仍穿着那身沾了血渍的衣服,还尽是被狼爪抓破的痕迹,看着极为狼狈。平素偏爱洁癖的曹丕在此时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腻着郭照,低声道:“幸好我今日回来得早,见你们不在便找了匹马四处找寻,若我没听到伯益那声喊……”
“好在现在无事。只是子建那里……不好交待。”郭照低头看了看他,见他又将头往她怀中深处埋了埋,半晌没说话。
两人相拥了片刻,曹丕与她慢慢分开,走到一边解起了衣裳,沉声道:“莫说子建了,就算是崔别驾那里,我也无法交待。”
“刚才你在里面的时候,我已经派人通知崔别驾夫妇了,你先去沐浴更衣,稍后我陪你一同去见他们。”郭照弯腰,本想将他仍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又被他一把拦住。
曹丕低头亲了亲她,用命令似的口吻说道:“你不能出门,在这里休息。”
他像是防范她可能拒绝一样将她抱起来放在榻上,独自一人转身去沐浴,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他又换好衣服出门去了。
从他将郭照送回来那时算起,他才不过停留了两柱香的时间。崔娴自幼被交给崔琰夫妇抚养,亲如生女,他们接到了消息已经赶到,崔夫人已先行进了屋,陪着崔娴,崔琰则等在外面,见曹丕匆匆赶来,鬓角还是湿的,面上顿了一顿。
“丕自知有愧,还望先生怪罪。”曹丕向前一拜,而崔琰也上前虚扶了她一把,沉声道:“二公子不必过于自责,今日若非二公子在场,娴儿恐怕连命都没有了,我与内子都十分感激。”
曹丕缓缓直起身子,仍有愧色,他的喉结动了动,肃然道:“无论如何,父亲将看守邺城的职责交给丕,发生了如此事故,丕责无旁贷。待父亲归来后,丕定向父亲请罪。”
崔琰看着他,眸中一片晦暗不明,最终随口说了几句宽慰话,末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便不再多言了。曹丕陪崔琰坐到日落西山时,崔夫人才红着眼睛从崔娴房里出来,面对曹丕时,她不敢有什么埋怨,却也没有崔琰嘴上说的感激,只是恳求他允许自己留在园中照顾崔娴。
这个决定似乎未经过崔琰夫妇两人共同协商,崔夫人一张口,崔琰面上立刻浮现出不赞同之色,只是曹丕比他先一步允了下来,道:“如此甚好,请夫人放心住下,丕定尽心照料。”
如他所言,接下来的数日里,他与郭照时常都会前去探望崔娴与崔夫人,他不方便在的时候,也有郭照相陪,珍贵的药材与补品虽是源源不断地供给着,可崔娴的脸色却未曾恢复多少。
这一日,又是只有曹丕与郭照夫妇两个独处,月华初上,曹丕伏在案前写着向曹操汇报朝中诸事的文书,面前堆罗的案牍也有小山高。郭照本睡在一旁的榻上,她迷迷糊糊地转醒,见曹丕仍在办公,遂披了衣裳下榻,帮他挑了挑案前的油灯,还问道:“你当真未将崔娴的事告诉子建?”
曹丕笔下未停,沉声道:“没有。”
郭照微微蹙眉,走到一边去坐下,不赞同道:“这样不是办法,你虽随了崔娴的意瞒而不告,可此举却会使你们兄弟间产生隔阂。”
曹丕写完最后一行,放下笔,直直地望向她,伸出了手,示意她坐过去。她挪了挪慵懒的身子,走上前,被他一把拉进他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上,一面闭目休憩,一面抚着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就算没有这事,我们兄弟之间也早就有了隔阂。”他低沉的嗓音在昏暗的室内中缓缓流淌,缓慢而悠长:“自父亲出征前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一同饮酒作赋,策马狩猎了。自铜雀台一宴起,我们就再也无法无视那道隔阂了。”
郭照头一歪,也靠在他身上,两人互相依偎着,小腹上传来他掌心的温热,一片静谧过后,她才慢慢张口:“我还记得子建小时候很黏你呢。”
她对曹植的印象,一直停留于他年幼时的样子,一个机灵漂亮的小男孩,面对兄长时有那么一点无邪,背着他与别人谈论起他时,又是那么的狡黠。许是她隐隐约约知道兄弟两个成年后有了不一样的考量,便再也没有与曹植有过什么交集。
“他总不会黏我一辈子,更遑论如今的他早已变得比我强大。”曹丕平静地说着他认定的事实,郭照看着他闭着眼的模样,像睡着了似的,她伸手抚上他那仿若雕塑一般英俊沉寂的面庞,轻轻说道:“这么丧气,可不像你。”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墨瞳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烫。
“并非丧气……”他轻轻启齿,本欲反驳,才说了四个字,又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手上的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宠爱,轻轻地抚着她的小腹,慢慢说道:“不过,我却等着这个孩子的出世给我带来些许勇气。”
两人默不作声地在心底数了数日子,一想到还有四五个月的漫长等待,一声叹息中都包裹了几丝焦急。
“叩叩”两声敲门响,百灵在外禀道:“二公子,崔夫人想见您。”
依偎相守着温馨的两个人被突然打断,他们对视一眼,分开了相拥的姿势。
“这么晚……”郭照喃喃念了一句,看向曹丕说道:“恐怕是崔娴吧。”
曹丕脸上涌现一抹倦意,他揉了揉眉心,停顿了一会儿才对百灵说道:“我这就去前厅。”
他站起来,俯身对仍跪坐着的郭照轻吻了吻,道:“若等不及便先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她作何反应,便取了外氅,披着出门了。
郭照慢慢起身,而百灵也在此时走了进来,贴心地问道:“夫人是不是准备沐浴?还是先用一些宵夜?二公子今日吩咐我做了甜粥,正温着呢。”
“好,你去取吧。”郭照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不经意问道:“来的是四公子的夫人?”
百灵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道:“是,今日崔别驾的夫人已经回府了,所以如今园中只有四公子的崔夫人了。”
“哦,我竟不知道……”郭照点点头,道:“不如你再去取一些,我们给二公子和崔夫人也送去吧。”
前厅离卧房只有几步路的距离,百灵端着粥走在后,郭照走在前,她走到拐角时,听到曹丕坐在厅中沉声问了一句:“植弟在信中说了什么?”
这话是问向崔娴的,她却久久未回答,过了片刻,她才说道:“……说大军在前线连连取胜,还问我与孩子好不好。”还未出小月的她仍很柔弱,却在字字句句硬装坚强,深夜里听来,她的话语是十分凉薄。
她许是知道曹丕无法接话,便继续说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向他解释,还请二伯继续替我隐瞒。”
林中遇险时,她还称曹丕为“二公子”,如今冷静下来了,称呼又变为合乎礼节的“二伯”。郭照在外听了一会儿,垂下眼眸,恐怕留意到这个细节的,也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