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钟
一个深近十米的深坑巨xue,由七节“外范”依次对接,形如七级浮屠。
大钟“内范”的制作耗时最久,首先要请当世最有名的书法家在纸上誊写好所有的经和朱棣亲笔写下的钟序,以及十二宏愿。
工匠们再根据钟体不同断面的半径和厚度设计车刮板模,上面均匀地涂上细泥,把写好经的宣纸反贴到细泥层上,将近二十三万字的经一个字一个字地刻成yin字,然后将板模加热烧成陶范。
大钟的“外范”则因钟体巨大,泥范分成七节,塑好之后低温yin干,焙烧成陶,然后再进行拼接,整个拼接过程必须天衣无缝,哪怕是纤毫之隙、分厘之差,都会引起“跑火”,导致铸造失败。
“外范”四周整个洞壁是用草木灰和三合土层层夯实过的,非如此不能承受浇铸这样一口巨钟的过程产生的强大压力。
今天是试铸,先铸一只与永乐大钟一模一样的钟,唯一的区别是,这口钟的内壁不会有经,因为那制作耗时最久、用的功夫最大的刻满经的“内范”一旦铸造失败,就会遭到破坏,所以试铸时是不会用上的。
巨坑上面的浇铸口一共有四个,四条陶泥的长槽一路向高处延伸过去,将数十座熔炉接引在一起,烈火熊熊,溶炉上方冲天而起的热浪让铸钟厂上空的空气都发生了扭曲,仰头天空的云彩时,会有种着水倒影般dang漾的感觉。
炉子下方,无数的工匠一锹锹地往炉添着煤,另外还有人在向炉内拼命地鼓风,确保那炉温始终保持在最高,匠师们则紧张地四下奔走,匆忙地做着开炉前的最后准备。
分别引向四条浇铸槽的数十座熔炉,所添加的金、银、铜、铁、锡、铅、锌、硅、镁等各种金属成份的含量是完全一致,当初称量时可是精确到了“钱”的标准,一只四十六吨重的巨钟,每一口熔炉里的金属成分居然精确到了一斤一两一钱。
皇帝和皇帝国戚、武百官站在远处德胜门的城楼上,着那热浪升腾,着那数十座高炉周围无数紧张运作的人群。
虽然今天是试铸,但是所有人都很紧张,这是一口前所未有的巨钟,冶炼、铸造各个方面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循,如果这次试铸失败,就得仔细研究各个环节的缺陷,从头进行mo索,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如果试铸成功,真正的永乐大钟自然可以随时问世。
“开炉啦!”
一声大喝在虽然忙碌却显得异常静寂的工地上骤然响起,高处一杆大旗唰地一声落下来,数十口熔炉同时开炉,热浪冲宵,大火流金,铁汁沸腾。朱棣不由自主地向前急走几步,扶着碟墙站住,屏住呼吸着。
朱高燧、朱瞻基和夏浔、纪纲等人也不约而同冲上前去,工部尚书宋礼脸皮子绷得紧紧的,一瞬不瞬地向那口深坑。
炉火纯青,火焰冲天,金花飞溅,铜汁涌流,金属化成的洪水从一座座溶炉奔涌而入,注入陶泥的长横,只见四道火红的怵目惊心的洪流翻滚着扑向那深坑……
地坑里内外模范已同时高温预热,当蓄满炉膛的千万斛金汤相率奔泻,注入地坑时,这口万钧大钟也就一气呵成地铸成了。金液的估算非常准确,堪堪注满泥范,金液稍稍溢出,数十座溶炉便已不再有金液流出。
城墙上,许多朝廷官员忍不住欢呼起来,工部尚书宋礼的一张黑脸却依旧唬着,紧张地瞪着前方,没有丝毫欢乐的模样。很快,其他人发现了宋礼的模样,便知道浇铸是否成功,此时还言之过早,不禁也紧张起来。
浇铸的上决然地勾了一笔。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一笔如钩,殷红似血!
“哐!”
沉重的牢门打开了,纪纲坐在一间牢房里,一动不动。
起初,但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冲到栅栏边翘首盼望,盼望皇帝的赦令,哪怕是皇帝要亲自提审,都比这样关在牢里强,可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
这一次,牢门又打开了,他却已经麻木。
脚步声在他的牢房前停住了,然后哗啦一声,传来钥匙的声音,纪纲慢慢抬起头,往牢门处去,就见四个戴尖帽、穿白靴的东厂番子站在门口,仿佛阎王殿上的四个小鬼,纪纲心里一热:“皇上终于要提审我了么?”
※
德胜门,元朝时候叫健德门。
德胜门箭楼雄踞于四丈多高的城台上面,灰筒瓦绿剪边重檐歇山顶,面阔七间,后出抱厦五间,对外的三面墙体上下共设四排箭窗,总计八十二孔。
德胜门面北,北方属玄武,玄武主刀兵。
一辆牛车缓缓地从城里朝德胜门而来,前后押送的尽是东厂番子,番子人数不下百余人,一个个都是尖帽白靴,手里若再提一根哭丧棒,整个儿就是一幅孝子出殡的场面。
出德胜门不远,就是大明工部的铸钟厂。
试铸成功之后,今天就是正式铸造永乐大钟的时候。
牛车在铸钟厂内停下,车上被扯下一个人来,双手用牛筋紧紧绑在身后,眼睛上meng着一条黑se的带子。
这人刚刚站定,个番子便狠狠地搡了他一把,喝道:“走!”
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按着他往前走。
纪纲双眼被meng住,什么都不见,只是茫然地前行,让走就走,让停就停,绕来绕去。
此时,他正一阶阶的往上走,纪纲心想:“这是在上金殿么?不对呀,记得台阶没有这么陡峭……”
一阶、两阶、十阶、二十阶……
纪纲更奇怪了:“金殿上哪有这么高的台阶,这到底是哪里?”
他已察觉,脚下的脚阶有些发软,踏上去还会发出嗵嗵的声音,这是木制的阶梯,绝非金殿的石阶。同时,他又感到阵阵热浪扑面而来,如今还是早春天气,那热浪竟比炎炎夏日还要酷热十分。
突然,肩上的两只手稍稍加了力,叫他站住了,然后meng住双眼的带子被取下,身后脚步声嗵嗵响起,押解他的人退开了。
刺目的阳光先叫纪纲眯紧了眼睛。眯紧眼睛的刹那,他到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很熟悉,非常熟悉。
他眯着眼,眼前的人像渐渐地清晰起来,纪纲不禁愕然张大眼睛,眼前站着的居然就是他的老冤家夏浔。然后他又注意到,很远的对面站着一群番子,间站着木恩,未及瞪一眼这个害得他前程尽丧的死太监,纪纲便换了骇然的颜se。
这时他才注意到,他正站在一个高高的台子上,左右是两座高炉,隔着三丈远,又有砾石和黄泥筑成的护台,那热浪依旧滚滚扑面而来,似乎要把他的头发、眉毛都炙得蜷曲了,他甚至嗅到毛发的糊味儿。这里似乎是……似乎是……
纪纲茫然地四周,再站在对面的夏浔,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站在对面的夏浔嘶声大叫起来:“我怎么在这里?皇上在哪,我要见皇上!”
夏浔平静地着纪纲,轻轻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徐徐展开手一份圣旨。
纪纲一见圣旨,顿知不妙,不由自主地连退三步。
夏浔没有叫他跪下,展开圣旨便沉声念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据东辑事厂木恩等奏报,纪纲欺君、不敬、越权、僭越、矫诏、贪墨、勒索、用阉人、匿秀女、藏兵器、欺大臣,罔顾廉耻,无父无君,种种专擅,不可枚举,丧心病狂莫此为甚!”
高台上热如盛夏,纪纲却是听得脸上全无一丝血se,那冷汗淋淋而下,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
紧接着,夏浔便是逐条述其大罪,共计大罪十八条,小罪二十四条,待夏浔将这些罪状一一念罢,纪纲已是面无人se,摇摇yu倒。
“前事不臧,更贻后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诛。如此种种,俱有明证!朕岂可赏罚不明乎?纪纲罪恶滔天,本应于勾到之日,令赴市曹,寸磔而死,明正典刑。念其靖难之功,不忍再施折磨,着其听旨后,跳炉自尽,血肉融入大钟,永为后世之警!钦此!”
夏浔念完圣旨,缓缓收起,抬头向纪纲。纪纲面如土灰,面容呆滞,似乎后边的话他根本就没有听清,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因为热浪滚滚向上,纷纷飘扬起来,让他起来更加的如痴如疯,仿佛一个乞丐。
夏浔双眼微微一眯,沉声道:“纪纲,你听清楚了?”
纪纲的眼神错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梦呓般地道:“没有……辽东之罪么?”
夏浔轻轻吁了口气,目光缓缓抬起,比纪纲抬的更高,望着那在热流下律动如水的天空,淡淡地道:“若宣布你辽东之罪,ji起民怨沸腾,损害朝廷令誉,你纵身死,岂非还要造下无穷的罪孽?”
夏浔轻轻地笑了笑,又垂下目光,向纪纲,一字字地道:“你放心!枉死将士的英灵,都在天上着你,你的罪,不昭于世,他们也得到!”
“呵呵,我败了!杨旭,跟你斗了十多年,我终于……还是败了……”
纪纲凄凄幽幽的声音仿佛鬼hun一般缥缈:“何苦呢?你为什么非要挡我的道,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杀了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纪纲神经质地一笑,怨毒地望着夏浔:“你很得意是么?你以为这是为国为民除了一个大祸害,是么?呵呵,杀人一千,自损八百啊!杨旭,你聪明一世,可知如此迫不及待地除掉我,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夏浔眉锋一剔:“哦?”
纪纲眼闪烁着恶毒的光芒,道:“等皇上过了气头儿,你说他会不会想,怎么你杨旭想杀纪纲,想为辽东将士讨个公道,马上就有那么多的人,给你找出那么多的罪名出来了?”
纪纲死死地盯着夏浔,眼神带着些疯狂:“东辑事厂、锦衣卫、都察院、两淮盐商、都督薛禄……,居然都为你一言驱使、还有你在辽东无以伦比的人望……”
纪纲疯狂地大笑几声,对夏浔道:“你说皇上会不会由此心生忌惮?就算皇上自信能镇得住你,可皇上年事已高,他会不会担心子孙镇不住你呢?杨旭啊杨旭,你真是聪明过头了!”
夏浔淡淡一笑,低沉地道:“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知纪兄这是对杨某的忠告呢,还是想挑起我的心魔?”
纪纲的目光隐隐透着一种狰狞:“你说呢?”
夏浔又是一笑,淡然道:“好,那我就当它是对我的忠告好了,以后每天这钟声响起的时候,我都会记得,纪兄这番谆谆教诲!”
夏浔吁了口气,天se,又道:“时辰不早了,纪兄该上路了,如果……,用不用兄弟送你一程?”
“不需要!”
纪纲双膀一挣,因为热力的烘烤牛筋有些干了,一挣之下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
“纪某生作人杰,死亦鬼雄!能与永乐大钟合为一体,与世长存,岂非也是一桩快事?哈哈!哈哈……”
纪纲疯狂地大笑着,向溶炉大步奔去!
这一瞬间,在他脑海浮起的,却是蒲台县、大明湖、金陵城、在慈姥山,他与杨旭把臂言欢、并肩作战的情景,一幅幅情景历历在目,一个念头突然浮上他的心头:“如果……时光能倒流十年,我会不会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不会!不会!我是纪纲,我有我的路!人生百年,还不是死,老子活就活个痛快!哈、哈哈哈……”
炉口近了,还有近丈的距离,热力已烘得人连鼻孔都要闭上,眼睛都被炙得生痛。纪纲疯狂的笑声一窒而止,他大吼一声,脚下突然发力,奋力向前一跃,整个人腾空而起,堪堪跃到溶炉上方,在空顿了一刹,便像一块石头般狠狠地砸了下去。
一声惨叫,一抹青烟。
青烟飘到炉口时,已经很淡很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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