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头会议
从马莲沟回到局里,丁小凡就到陈志之的办公室去。陈志之说:“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丁小凡说:“我知道。所以一上班就到你这儿来了。”
“知道就好,”陈志之说,“回来后,调查组碰了个头,把这次调查的情况碰了碰,捋了几条,这里有记录,你拿去看一看,抓紧把这个材料写出来,以后的事还多着呢。”
丁小凡说:“这没问题。问题是远水救不了近渴,像马莲沟村这样受灾严重的地方,来年群众的生活肯定有问题了,我们打算长远的不错,但也得照顾眼前的。”
“像这些地方,燃眉之急是先解决吃饭问题,生产上的问题,光靠救济、救灾款是解决不了的,只能依靠全社会的支持和帮助了。”陈志之说。
丁小凡说:“理是这么个理,但不解决水的问题,明年春天很难下种,明年的吃饭问题恐怕更大。你说是不是这样?”
“可怎么解决呢?”陈志之停了一下,问他,“你有没有具体的设想。”
“他们考虑打井,我看可以。”丁小凡开门见山。
“需要多少资金?”
“打一眼得二十多万,要解决问题,至少得两到三眼。”
“那你是怎么想的?”
“采取‘三个一点’的办法:有关部门帮一点,社会上捐一点,本村群众筹一点。”
“能不能具体一点?”
“我还没有成熟的意见。陈局长,你看我们局能不能带个头,率先帮一点呀?”
“想过没有,即使有这个意向,资金从哪里出?”
“能不能从救济款或者福利款中拿出一点?”
陈志之沉思了一会儿,他说:“你是知道的,你说的这两个科目的资金,都是专款。不能挪作他用的。”
丁小凡说:“这我知道,但勉强可以动的,也就这两项。”
陈志之望着丁小凡,半天才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也要理解我,我只是个临时负责人,做不了这么大的主。这样吧,你拿出一个议题,提到局务会上讨论一下,看能不能帮他们一下。”
“谢谢陈局长,我这就去办。”
这个问题被提到了局务会上。丁小凡对这个议题做了个说明。在做说明的当儿,秦寿斜眼望着丁小凡,鼻子里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哼”,丁小凡看了他一眼,想说他几句,又觉不值,便把要说的话说完。陈志之就说,大家畅所欲言,看能不能办,能办多少。秦寿抢先说了,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就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我不同意,有这笔钱,还不如给职工搞点福利,你看人家别的部门,现在这时节,都外出休闲了。你们倒好,不想着怎么给职工谋点福利,却独出心裁,要打哪门子井,真新鲜!”
吕四权扫一眼大家,低了头,玩弄着手里的签字笔,说:“我看秦科长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只管救济,只保障灾民的基本生活。换句不好听的话说就是,不要饿死人就行了,打不打井的,就不是我们局要做的事了。”
丁小凡看一眼吕四权,听他和秦寿一唱一和,丁小凡一股气直往脑门上窜。他忍了忍,但还是没有忍住,他长出了一口气,说:“从本局的职责看,吕局长说得也不全错,”他把目光转向秦寿,“你们是没有到那里去过,体会不到农民的苦啊!我们可不可以设身处地地想想,我们坐在这里,看着报纸,喝着清茶,泡在电脑上聊着天,打着游戏,吃香的喝辣的,好不自在。可我们想没想过,我们的农民兄弟,在这样的年成,辛辛苦苦一年,什么收获都没有,马上就要断饮了。我们不唱高调,不说大话,我们反过来想一下,要是我们的生活到了那种地步,我们该做何想法?”
“哼,”秦寿冷笑一声,“他们有本事也进机关呀,进了机关,不就和我们一样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了!”
“你……你也是农民的儿子。”丁小凡气得涨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题外的话就不说了,”陈志之本想说秦寿两句,但一想到这个秦寿什么刻薄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免得讨一肚子闲气。于是说,“还是就事论事吧!”
大家又发了一阵子言,吕四权见陈志之倾向于丁小凡,尽管不太情愿,也再没有坚持他的意见,秦寿哼哼叽叽了几声,大家也懒得再理他。会议最后决定,给马莲沟村资助三万元,用于打井。丁小凡想,比起需要来,这三万块钱,无异于杯水车薪,但对于没有一点集体积累的马莲沟来说,也是个钱呀。同时,他还可以拿这个做榜样,去找有关的部门和单位化化缘了。想到这里,也就心满意足了。
回到办公室,丁小凡发了一阵子呆,想给农业口的几个部门打几个电话,刚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他想,行政部门的经费是死的,一个子儿一个坑,除了人头费,车辆维修费,就是专项经费,专项经费一般是不能挪作他用的。这样的事,只能指望项目经费,而这样的经费要经过许许多多的手续,什么申请呀,立项呀,层层审核呀什么的,没有两年甚至若干年的功夫是办不下来的。那个烦琐劲,他想想都觉头疼。
正当他六神无主时,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接起来一听,是艾梦瑶的声音。他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一个人来。
那天中午,他在衔上碰上了老同学宿善果,他俩多年没有见过面。寒暄了几句,丁小凡说,“到我办公室坐坐?”
宿善果说:“你那衙门门槛高,还是到我那儿去吧。”
丁小凡看看表,说:“这马上就要上班了,去你那里也呆不了多长时间。”
宿善果还是笑眯眯的,他说:“看得出来,还是老样子,干什么事都那么敬业。”稍停,他带点调侃的意味说,“我还不知道你们上的那个班,一张报纸一杯水,上网打牌聊聊天。到我那儿,还能给老百姓省点电钱。”说着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拉着他上了车,给司机说了一个地名,车子开动了。
他俩说着话,车开到一家宾馆门口停下来。下了车,丁小凡抬头一看,这是本地最高档的一家宾馆,曾经先后三次接待过国家一号人物。
他们乘电梯上了六楼,出了电梯,对面墙壁上一块醒目的招牌映入丁小凡的眼帘,他瞅一眼,那招牌上面有一行金光闪闪的大字:善缘企划(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他看了一眼宿善果,宿善果没看见似的,一面和他说着话,一面带他往里走。走到挂有“董事长”招牌的门口,宿善果停了下来,不知从那里走出一位姑娘,她朝丁小凡点点头,打开门,退到一边,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宿善果笑嘻嘻地说了句进吧!丁小凡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进去。
房间很大,最吸引丁小凡目光的,莫过于侧面靠墙的一溜儿书架,书架前面不远处,放着一张颇有一点气魄的写字台,上面放着一台手提式电脑,电脑旁边竖着一面国旗,国旗旁边是一架铜制的地球仪。其他三面摆满了沙发。宿善果把丁小凡让到靠近写字台的沙发上坐下,刚才开门的那位姑娘就忙着泡茶,摆水果。丁小凡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前,顺手转动了一下地球仪,说:“呵呵,真个儿胸怀祖国,放眼世界了。”
宿善果笑笑,说道:“你以为就你忧国忧民呀!”
丁小凡说一边和宿善果说着话,一边转到写字台后,顺手把转椅转了一圈,坐上去,摇晃着,目光落在斜对面的墙上,那里镶嵌着一副字,是国内一位书法名家狂草的一首古诗:
空门寂寂淡吾身,溪雨微微洗客尘。
卧向白云情未尽,任他黄鸟醉芳春。
他默诵了一遍,转了一下椅子,目光落在那溜儿书架上。书架是古铜色的,足足摆满了一架墙,里面摆的大部分是一些大部头的精装书籍,其中不乏中外名著,令他羡慕不已。不知这个宿善果是真的爱书,还是仅仅为了装点门面,摆出一副儒商的样子,欺世盗名。看了一会,他转身对宿善果说:“看来宿总不仅是位财主,还是位文化人噢。”
“你以为呢,”宿善果调侃道,“你以为就你有文化呀!”
“谁能说得清,你不是附庸风雅呢。”丁小凡带点嘲讽意味地说。
这时候,刚才开门的那位姑娘冲丁小凡笑笑,正色道:“那可不是附庸风雅,用时髦的话说,我们宿总是位儒商,而有人则称他为佛商。”
“是吗,宿总?”丁小凡笑着问宿善果。
“你就饶了我吧,还宿总呢。”宿善果微笑着,他转身对那位姑娘说,“只顾和他斗嘴,忘了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同学,是我们学校的高才生,挺有学问的。如今人家是政府官员,丁大主任。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他转而对丁小凡说,“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小艾。”
“哦,”丁小凡打量着这位小艾,她中个儿,眉眼清俊,长发披肩,身着西服,秀色可人。他看着她说,“我姓丁,没什么本事,在行政机关上混了十几年,跟你们宿总比,真够汗颜的,还什么政府官员?”
小艾笑笑,走过来,把手伸向丁小凡,说:“认识你很高兴。我叫艾梦瑶,叫我小艾就行。”她和丁小凡握握手,给他俩的杯子里添了点水,对他俩说,“好了,老同学相逢,你们好好聊吧,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需要,宿总叫声就行。”她说着转身走了,到门口,转过脸来,微笑着向丁小凡点点头,轻轻地带上门出去。
丁小凡看着宿善果说:“你这女秘书,不仅漂亮,而且够精明的。”
“你也来俗的,”宿善果笑笑说,“好端端一个姑娘,被你给想坏了。”
“你这是说哪里的话,”丁小凡瞥了他一眼,“我尽说她好,你却往歪里想,我怎么就把她想坏了呢?”
“你别拿我当傻瓜,当我不知道你啥意思呀。如今这社会上,女秘书一词,几乎就和情妇什么的划等号了。所以我不愿让人这样称呼她。”
“是吗?”丁小凡笑笑,“好了,我也就这么随便一说,你又把它想复杂了。”
“也许是我想多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这样干斗嘴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你说吧,我们干点啥?”
“就这样聊聊,一会儿,我还要上班去。”
“别老上班上班的,谁不知道你在上班呀!说,想干点什么?”
“如果非得干点什么不可,那就客随主便吧!”
“这还差不多。”宿善果说着,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电话通了后,他说:“听我说小艾,借丁主任的光,我们今天也放松放松。怎么放松?嗯,还是你安排吧,安排好了到我这儿来。嗯,对,对,时间安排从容一点,好吧,好。”
他俩说了一会儿话,艾梦瑶就进来了。她向丁小凡点点头,对宿善果说:“安排好了,什么时候下去?”
宿善果眼瞅着丁小凡,像是征求他的意见似的:“我们现在就走?”
“听你的。”丁小凡说。
“好吧,先去游泳,如何?”
“哦,可我不会游泳呀。”
“我给你请个教练呀。”
“那多不好意思呀。”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们下了楼,穿过一片花草地,来到游泳馆。丁小凡听说过市内有这么一个游泳馆,但他从没来过。游泳馆主体部分的外表,是由玻璃镶嵌而成的,从外面看上去,并不透明,就像镜子一样,映照着馆外的花草树木和楼宇行人,由于它别致的造型,照射视角非常开阔,景深也非常深远,映像中的形象,比真实的物体更加美丽迷人。
他们进了游泳馆,从里面往外看,外面的世界看得一清二楚。艾梦瑶带他俩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大厅,大厅里有几个人,披着浴巾,坐在躺椅上,悠闲地聊天呢。服务员见他们上来,走过来,十分热情地把他们带到一个座位旁,他们坐下来,艾梦瑶就对那服务员说了几句话,那服务员说了声“请稍等”,就转身到巴台上去了。不一会儿,她走过来,给每人发了一件游泳衣,一幅眼镜,一个鼻夹,一双拖鞋和一条浴巾。艾梦瑶笑眯眯地说:“咱们先休息休息,喝喝茶,适应适应环境再下水。”宿善果好好好地应着,丁小凡环顾四周,总也觉得不大自在。
服务员端来了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他们喝了一会儿茶,艾梦瑶说差不多了,可以下水了。丁小凡说:“要不,我在这儿坐坐,喝喝茶什么的,你们下去游。”
“你废话。小艾专门给你安排游泳的,到这儿来了,你却不下水,这不扯淡嘛!”
“可我不会游泳呀。”
“我给你请了教练了呀,由教练教你游呀。”
丁小凡左右看看。宿善果说:“你看啥呢,教练就在你眼前呢。”
“你是说小艾呀?”
“怎么,看不上呀?”
“不是……”丁小凡看着艾梦瑶,艾梦瑶面带微笑,对他俩说: “别逗了,更衣吧。”
他们换上游泳衣,从二楼下来。一楼大厅,中央是游泳池,清澈的池水,连池底下瓷砖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游泳池四周,摆了一些精致的小圆桌和椅子,供游客小憩。
他们到池子旁,宿善果稍稍活动了一下四肢,进了池子,对艾梦瑶说:“丁主任就交给你了。”说罢,往前一扑,自由地向对岸游去。
“咱们也下吧!”艾梦瑶对丁小凡说。
丁小凡不好意思地看看艾梦瑶,说:“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其实很好学的,只要下去,扑腾几下就会了。”艾梦瑶望着丁小凡,很优雅地向池面方向偏了一下头,沿着扶梯进入池子,丁小凡就跟在她的后面,也进去了。艾梦瑶向身上撩一撩水,扑地一下扑向水面,三下五除二就游向对岸,然后折回头,向这边游来。丁小凡向她投去欣赏的一瞥,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了眼,猛地向前扑去。他在水中胡乱扑腾着,水面上拍打出一片浪花。艾梦瑶很快游到他身边,把他扶起来,赞许他:“看来你不怕水,这对学习游泳至关重要。”
丁小凡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大口地喘着气,尴尬地笑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艾梦瑶说:“尽量平静下来,好,平静多了,这样,”她两手拉着丁小凡的手,“憋气,往下蹲。”丁小凡憋了一口气,拉着艾梦瑶的手,向下蹲去。艾梦瑶说:“好,站起来,换气,像这样,啪,啪,不要吹。好,再来,憋气,往下蹲;换气,啪,好,挺聪明的。就这样,做五十下,再教你下一个动作。”
艾梦瑶拉着他的手,做了五十下换气的动作,他就有点喘了。艾梦瑶说休息一下,就可以练习下一个动作了。她说着,轻轻一纵上了池沿,坐在池沿上,弯腰拉住丁小凡的手,丁小凡一纵身,就上了池沿,挨着艾梦瑶坐下来。艾梦瑶两腿平放在水面上,对他说:“这样,你看,收腿,翻脚,蹬夹水;收,翻,蹬夹。看清了吧?”丁小凡点点头,艾梦瑶说:“好,你先在陆上做做这个动作。”丁小凡照着艾梦瑶的动作,做了几下,气也慢慢地均匀了,艾梦瑶说可以下水了。于是,他俩下了水。到了水里,艾梦瑶拉着他的手,说:“好,像我这样,两手伸展,往下蹲。”他蹲下去,艾梦瑶说,“好,两脚往底下轻轻点一下。”他照着做了,身体慢慢浮了起来,她拉着他,慢慢地往前漂了一段,放开了他的手,说,“好,两手放平,尽量往前伸,好,好。”他慢慢地漂向池边,扶着水池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好样的,就这样多漂几回。”艾梦瑶说。丁小凡就退离池边,两脚轻轻一点,伸展两手,慢慢地漂到池边,如此反复,离池边一次比一次远,漂得距离也一次比一次长。
艾梦瑶说:“好了,我们可以练习蹬腿了。好,漂起来!”
丁小凡憋了一口气,靠着池沿,将脚轻轻一点,伸展双手,向前漂去。他企图按艾梦瑶教的办法蹬腿,但他不得要领,两腿一动,连手也跟着胡抓乱扒拉起来,一时慌了手脚。艾梦瑶紧跟两步,说:“手伸展,别动,别动。”说着,她用两手捏住他的两个脚趾头,把腿拉直,抖动抖动,说,“好,放松,放松,收腿,好。翻脚,蹬夹,好。”就这样,直到他憋不住气,才站起来换口气,歇一歇再练。
一会儿,宿善果游到他们身边,问丁小凡:“怎样,这教练?”
“非常称职。”丁小凡瞅一眼艾梦瑶,表扬道。
“丁主任悟性很高,学得非常快。”艾梦瑶夸奖说。
“行了,不要互相表扬了。”宿善果说。接着,三个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在水中说笑了一会,宿善果问丁小凡:“是继续学呢,还是留到下一次?”
“今天就到这儿吧,”丁小凡说,“看来小艾也累了。”
“也好,下次想学,直接找小艾,”他又对艾梦瑶说,“由你负责,直到把他教会为止。”
“行,只要丁主任想学。”
“那就太感谢了。”丁小凡说。
“好吧,上水!”宿善果说。
上水以后,他们冲了一下身子,穿好衣服,出了游泳馆,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碎石子铺成的小路,来到一栋二层小楼里。这是餐厅,装饰得清爽雅致,明亮宽畅。他们进了餐厅,有两个年轻人候在那里,向丁小凡问了好,宿善果介绍说,这是他的两个部门经理,一位姓王,一位姓侯。丁小凡和他俩握过手,互相客气了一番,就上餐桌了。不久,大家就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直至酒醉心迷,方才罢休。
那次以后,丁小凡没有和宿善果联系过,也没有和艾梦瑶联系过,正当他为马莲沟的事左右为难时,艾梦瑶找上门来了,他想这不是缘分是什么。他接起电话,和艾梦瑶聊了几句,问道:“你们宿总在不在呀?哦在?好,我一会儿过去。”
他放下电话,下了楼,叫上小胡,直奔善缘公司。
他进了宿善果的办公室,宿善果坐在老板台后面的摇椅上,晃来晃去。见丁小凡进来,把身子向前倾了倾,眯缝着眼,冲着他笑。他示意丁小凡坐下,丁小凡在沙发上坐下来,宿善果发话了:“像这样,有空了过来走走,呆在机关上有什么意思呀!”
丁小凡说:“这阵子有点忙,”他在想,如何向宿善果开这个口呢,是开门见山好,还是拐弯抹角好。想想还是开门见山好,于是就说:“那天我说过,如果有什么善举,我会来找你的。碰巧,有这样一件事,想着可能和善缘公司有缘,就跑来找你,不知能不能给我这个面子。”
“给不给面子,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是善事。”
“你直说好了。”
丁小凡就说了资助马莲沟打井的事。
宿善果收敛了脸上的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需要多少?”
“打一口井二十多万,至少需要打两口井,少说也得四五十万吧。”
“你这就叫我为难了。”宿善果十分认真地说,“要是三万五万的,我连眼都不眨一下就给你了,可你狮子大张口,一下子咬住我的喉咙,就要往死里咬,我还怎么还口呀!”
“我想不至于吧!”丁小凡说。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可是私人企业,每一个子儿都是一把汗水一分心血挣来的,不像公共财政,花起来不心疼。”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丁小凡说,“你不听人说吗,像你们这些暴发户,都为富不仁,要你们出点血,无异于与虎谋皮。”
宿善果沉默无语,丁小凡的目光从那一溜儿书架上扫过,落在那个偌大的地球仪上。他站起身,走过去,将地球仪轻轻地转了一下,瞅一眼宿善果,说:“我听说,在国外,企业家是把捐助弱者,回馈社会当作自己的义务的。捐与不捐,捐多捐少,成为一个企业有没有社会责任,一个企业家有没有文化的重要标志。况且你和别的企业家不同,还是位善男信女之善男呢!”
宿善果抬眼看看丁小凡,说:“你这是激我呀?”
“没有那个意思。我看宿总也是位有思想,有文化品位的人,且又胸怀祖国放眼世界,有感而发而已。”丁小凡环顾四周,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宿善果叹口气,对丁小凡说:“真拿你没办法。”说着,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一个号,说:“嗯,是我,你过来一下。”少顷,艾梦瑶推门而入。她走过去和丁小凡握握手,互相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就过去站在宿善果的对面,问宿善果有什么吩咐。宿善果向丁小凡努努嘴说:“这里来了位慈善家,你看怎么打发呢?”
艾梦瑶笑笑,什么也没说,他望着丁小凡,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转过头,对宿善果说:“宿总的意思是……”
“丁大主任要给马莲沟村打两眼井,要我们掏腰包呢。”他一本正经地对艾梦瑶说,“你抽空和他到村里去一下,看到底需要多少。”
“是现在吗?”
“时间你们定。”
丁小凡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忙说:“就最近几天,我把手头紧迫的事处理一下,马上就去,这样好吗?”
艾梦瑶也笑笑,说:“悉听尊便。”
宿善果问丁小凡:“这样如何?”
“我替马莲沟的父老乡亲谢谢你了。”说着站起来,向宿善果深深地鞠了一躬。
宿善果忙说:“行了行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稍停他说,“那天以后,再也没见过你的面。今天来了,就不要忙着走,我们找个地方放松放松,如何?”
“这就够感谢你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呢,这多不好意思呀!”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去哪里呢?哎,小艾,丁主任的游泳学得怎么样了?”
“那次以后再没有见过面,丁大主任有没有另请高明,我就不知道了。”艾梦瑶说。
丁小凡忙说:“没有没有,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请教吧。”
“听你的意思,今天没有这个雅兴?”宿善果问。
丁小凡说:“还是以后吧。”
“好吧,以后就以后。今天呢?”宿善果稍加思索,“我们去书静园喝喝茶,如何?”
“你执意要去,我也只好客随主便了!”丁小凡说。
“好,”宿善果对艾梦瑶说,“你把车开过来,我们现在就走。”
艾梦瑶出去以后,他俩又说了会闲话,估摸着车到楼下了,他们也往楼下走。他们刚到楼下,艾梦瑶开着车就到了。她在丁小凡面前停下来,下了车,赶忙开了后车门,把丁小凡让上车,自己拉开前边的门,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去。宿善果坐上驾驶位,启动车子,直奔书静园。
书静园位于市区边缘地带的天龙潭景区内。
天龙市南靠祁连山,北接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市区建在戈壁沙漠之中,天龙潭景区全部为人造景观,是戈壁滩上一片人造绿洲和人造湖泊。中心地带为数个曲曲弯弯的人工湖,用造型别致的石拱桥连接起来,层层相叠,环环相扣,既有天然野趣,又是人文景观。湖泊四周,绿树成荫,绿草茵茵,是天龙市民休闲娱乐的最佳去处。
书静园是仿照江南私家园林建造的,就坐落在天龙潭人造树林的一隅。时至初秋季节,秋风从湖面上掠过,丁小凡感到丝丝凉爽。低垂的柳枝,依然深绿。刚刚剪过的草坪,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青草的味儿,大片的松柏,显示着繁密茂盛的风采。
他们进至园中,停了车,在服务小姐的引领下,走过一段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来到一个四合院里。这是一处幽静的地方,小小的四合院,四面是一间一间的小屋子,整个院子顶端,被网状纺织物罩着,既能透进淡淡的阳光和缕缕微风,又挡住了强光,感到特别舒适。
院落中央放着一张精致的桌子,早有一位姑娘侯在那儿,问他们是在院子里坐呢,还是坐到房间里去。宿善果征求了一下丁小凡的意见,丁小凡说随你的便吧。宿善果说还是坐到院子里凉快。于是他们围着那张桌子坐下来。那姑娘沏上茶,又问,要点什么。宿善果没有直接回答,问那姑娘:“你们的江经理在吗?”
那姑娘回答说在。
宿善果说:“那就麻烦你请一下她,就说有个姓宿的客人要见她。”
那姑娘说声好吧,就出去走了。
不一会,江楠笑眯眯地来了。她和每一位客人握过手,说了一些欢迎之类的客套话,拉把椅子坐下来,问宿善果:“你说怎么玩呀?”
宿善果说:“你说说你有哪些节目,说出来让我这位兄弟选定。”
丁小凡说:“听说你这里的茶不错,就喝喝茶,聊聊天吧!”
江楠把头转向宿善果,征询他的意见。宿善果就说:“那就依客人的意见,喝茶。让他尝尝你的茶艺。”
江楠说好的。稍后她又问,开不开房间了。宿善果向丁小凡使个眼色,丁小凡摇摇头说:“再什么也不要了。”
宿善果说:“那好吧,再整几个素菜,什么清凉苦苦菜呀,迷你黄花菜呀,有什么上什么,反正是素菜,怎么也不嫌多。”他又对丁小凡说,“你们政府的官员,平日里大鱼大肉的也吃腻了,今天就随我这个素人,不上荤的了,我们都吃素,怎样?”
“好,好,这样好。”丁小凡说。
江楠走后,不一会儿,一位姑娘端着一个木质的方盘走过来,里面放着一把紫砂茶壶,和三只紫砂小碗。她穿一件蓝底白花短杉,绿色裤子,扎一条短辫,端庄秀丽,温文尔雅。她把木盘放在茶几上,揭开茶壶的盖,用一个小勺把茶叶一勺一勺地放进去,然后倒了半壶水,她就走了。
宿善果说:“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上次碰上,你又喝大了,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今儿难得清静,咱们好好聊聊。如何。”
丁小凡说:“是呀是呀。”可要说时,又觉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半晌,他说,“中学时的同学,你联系的多不多呀?”
宿善果扳着指头说了几个,他们中有在外地当了副市长的,有著书立说的,有在商场上大显身手的。当然也有坐牢的,也有命丧黄泉的。丁小凡对他说的这几个人也略有所闻。对此,两人感慨了一阵,丁小凡说:“中学时读曹操的《短歌行》,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当时不解其意,心想曹操贵为王侯,何故发此感慨。如今想来,心同此情。”
宿善果说:“如此说来,你对自己颇多不满哟!不妨一说。”
丁小凡说:“那时年轻气盛,你我都曾立下鸿鹄之志。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反而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是吗?在同学中,如今在政府机关干事的也没有几个,是不是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之嫌呀?”
丁小凡说:“要说混口饭吃,没有哪里比机关上好混的了。但我想,人这一生,总得干点什么,为这个社会留下一点自己的什么。可在机关上,你有力没处使呀。若有机会,我还是想出来,找点正儿八经的事做。”
宿善果说:“人家进都进不去,你又呆着不耐烦了。该不是官当不大了,发牢骚吧。你说实话,要是有这心思,兄弟我别的帮不上你什么,有用得着钱的地方,吱一声就行。”
“还是免了吧。”丁小凡说,“真要有这份心意,还不如多做一点善事吧。”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唉声叹气。官场上有官场上的规矩,你不按官场上的规矩来事,那就只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混着得了,有什么想不通的!”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是宿总,这一片天地是你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多自在。而我呢,处处得看人家的眼色。并且都是些什么人呀,轻里说是些酒囊饭袋,说得不好听点,是些阿猫阿狗。如果把你放那儿,恐怕你连一天都呆不下去,这会儿又来说我。”丁小凡平静地说。
宿善果微微一笑,说:“你说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你是骑驴的不知道步行的。是,你说得对,在我的这片小天地里是我说了算,但,出了这片小天地呢?我算什么?我给你说,给人家当孙子,人家不一定领你的情呢!你机关上混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要想干点事,热脸对着冷屁股的事,还少吗?”
丁小凡点点头,说:“真还这样。”
“所以,老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是那句老话,知足者常乐,你就知足吧!”
他们聊了一会儿,那姑娘提着一个暖壶来了,她把茶壶内的水倒到一个小盆里,揭开暖壶盖,倒进刚烧开的水,一股清香之气顿时弥漫开来。又过了一会儿,那姑娘把茶壶里的茶倒进小碗里,对他三个说:“请慢用。”他们说声谢谢,就慢慢地品起茶来。品了一会茶,艾梦瑶见他们暂无话可说,说道:“你们男人家,到一块儿,总要感叹这感叹那的,与其在这叹来叹去,不如到那湖边转转。”
宿善果看着丁小凡,对他说:“我懒得过去,你要想去,就和小艾过去转转,我在这里闭目养神。”
丁小凡说,好。说着他俩站起身,出了四合院,一同前往湖边。到了湖边。此处立着一块大石,上书四个大字:渔舟唱晚。有一条曲曲折折的水泥小桥,一直通到湖中的一个小岛,小岛上立着几个大小不等的亭子,亭子依小岛地形而成,错落有致,别具风格。艾梦瑶就迈步走过小桥,上了小岛,在一个亭子里站下来,左顾右盼,欣赏湖中美景。丁小凡却在在渔舟唱晚这儿站下来,看着艾梦瑶,微风吹拂着她的秀发,飘飘逸逸,和她那匀称的身段、观景的举止,共同构成了一座艺术雕像,天然去雕饰,浑然天成。她向丁小凡招招手,示意他也过去,丁小凡给她打了一个手势,就站在原地,注视着她,她的两眼就像一泓清泉,清亮透彻,不见一点瑕疵。又像一轮明月,柔和流畅,不觉一点棱角。不禁在心中暗暗地赞叹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艾梦瑶从小桥上走过来,丁小凡不禁朝她看了一眼,心想这么美丽漂亮,聪明伶俐的女性,但愿在利欲横流的商场上,她能独善其身。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她,不料她也正在看他呢,两人的目光正好对了个正着。他俩都有点不好意思,艾梦瑶灿然一笑,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他俩沿着曲曲折折的湖边,悠闲地踏着碎步,说着一些双方都想说而平时不便说的话,说着说着,就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话题从克隆羊多莉扯到未来的人类,从航天员杨利伟扯到太空探索,从海湾战争扯到印度洋海啸,从天圆地方说扯到弦理论,从眼前的小院扯到浩渺的宇宙,你一言我一语,是那样的超脱,那样的投机,那样的无拘无束。两人都觉得非常惬意,不知不觉中,又环绕到书静园门口,他俩相视一笑,便进了书静园,宿善果正躺在躺椅上睡觉呢。
丁小凡叫醒宿善果,宿善果揉揉眼,问艾梦瑶几点了。她说差不多六点了。宿善果于是叫来服务员,叫她上菜。
菜都是素菜,其中野菜居多,色泽新鲜,做工精细,吃来别有一番风味。艾梦瑶频频从各盘子里夹点菜,放到丁小凡面前的小盘里,暗中瞅一眼宿善果,宿善果正抿嘴笑呢。丁小凡说声谢谢。宿善果笑着说:“丁大主任你就知足吧,她跟我这么些年,都没有给我夹过菜的,而你……”
“哎呀宿总,你这样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了,”艾梦瑶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宿善果的小盘子里,说,“丁主任不是咱们的客人吗,关照他吧,你说我偏着他;关照不周,你又要说我不会招待客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合宿总的意呀。”说着佯装生气,撅着嘴,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宿善果哈哈地笑了,他说:“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就当真了。”边说边夹了菜,送到她的面前。
艾梦瑶瞄一眼丁小凡,丁小凡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她便笑笑,说:“这还差不多。好吧,丁主任,将就着吃点。”
丁小凡答应着,慢吞吞地吃起来。他不经意地看一眼艾梦瑶,两人相视一笑,心头萌生一丝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