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内的灯火,亮了一夜。
崔沅回到位于皇城东侧的首辅值房,挥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下一盏青灯,一方端砚,一支狼毫,还有厚厚一摞雪白的云纹纸。
窗外夜色深沉,北风偶尔掠过殿宇,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房内寂静。
崔沅端坐在书案后,身姿依旧挺拔,脸上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凝重。
燕王那篇檄文里的恶毒字眼,像跗骨之蛆,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牝鸡司晨……败坏伦常……”她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这些陈腐不堪的攻讦,她并非第一次听闻,但如此堂而皇之地作为讨伐旗帜,其用心之险恶,影响之深远,不容小觑。
陛下说得对,这不只是一篇檄文,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关乎人心向背、理念存亡的战争。
她提起笔,蘸饱了墨,却悬在纸面上空,久久未落。
驳斥?自然要驳,要狠狠地驳!
但要如何驳,才能不仅击碎那荒谬的指责,更能立起凤鸣新朝的大义名分?
光靠愤怒的斥责是不够的,需要的是能扎根人心、无可辩驳的道理。
她的目光掠过书架上那些厚重的典籍——《礼记》、《周官》、《春秋》……这些被旧势力奉为圭臬的经典,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成了一道道需要打破的枷锁。
“礼?”崔沅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你们要谈礼,那便与你们好好论一论这‘礼’!”
她不再犹豫,笔尖落下,力透纸背,一行行银钩铁画、却又带着独特风骨的字迹在纸上流淌开来。
她不再沿用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而是采用了一种更为清晰有力、接近口语却又逻辑严密的论述文体。
开篇,她并未直接反驳,而是另起炉灶,直指核心:
“《新礼论》——论天道人事之本”
“礼者,天地之序,人伦之常。然,何为序?何为常?”
她首先重新定义了“礼”的根本,指出“礼”并非一成不变的死板教条,而是顺应天道、协和万物的秩序。
接着,笔锋直指檄文的核心攻击点:
“或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此乃拘泥表象,不见根本之论!
天道运行,日月并辉,阴阳和合,缺一不可。
治国平天下,岂独阳刚可为?
昔有妇好伐夷,平阳聚义,皆以女子之身,行安邦定国之事,功绩彪炳史册,岂因性别而掩其光?”
她引经据典,用历史上有名的女性杰出人物为例,证明女子同样具备治理国家、建立功业的能力。
“德者为君,能者居上。此乃天地至公之理!何以女子有德有能,便为‘牝鸡司晨’?
男子无德无能,踞于高位,便是天经地义?此非礼也,乃私心作祟,权欲蔽目!”
这一段,她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旧秩序选拔人才的不公与虚伪,提出了“德者为君,能者居上”的全新标准,打破了性别的界限。
然后,她开始构建新朝的理念基石:
“凤鸣立朝,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乃为天下万民开太平!
新政之要,在于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男子可耕读传家,女子亦可为官治学;
男子可沙场建功,女子亦可悬壶济世。
各展其长,各得其所,此方为顺应天道之新礼,昌明盛世之基石!”
她描绘了一幅男女各司其职、共同建设国家的美好蓝图,将凤鸣朝的政策提升到了“顺应天道”、“昌明盛世”的高度。
“旧礼困人,以纲常为锁链,缚万千生灵;新礼成人,以德才为尺度,量天下英杰。
破旧立新,非为悖逆,实为廓清寰宇,重定人伦!
此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非区区腐儒妄言可阻!”
不知不觉,窗外已现出鱼肚白。
崔沅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眼前这摞写满了字的纸张,长长舒了一口气。
眼中虽有血丝,精神却异常振奋。
她吹干墨迹,小心将文稿整理好,放入一个锦匣中。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首辅大人,陛下宣召,前往凤仪宫议事。”
崔沅整理了一下衣冠,抱起锦匣,推开房门。晨光熹微,照在她沉静而坚定的脸庞上。
凤仪宫内,李昭华早已端坐等候,卫铮、石红绡等人也已到齐。
见到崔沅抱着一个锦匣进来,眼中都露出询问之色。
“崔爱卿,一夜未眠?”李昭华看着崔沅眼下的青黑,语气带着关切。
“为国事,不敢言累。”崔沅将锦匣呈上,“陛下,臣已草拟《新礼论》初稿,请陛下御览。”
近卫女官接过,送到李昭华面前。李昭华展开文稿,仔细阅读起来。起初神色平静,越看,眼神越亮,看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拍案而起:
“好!写得好!”
她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将文稿递给一旁好奇的卫铮和石红绡传阅。
“好家伙!”卫铮看得似懂非懂,但那股子磅礴气势和有力的反驳让她热血沸腾,“崔首辅,你这文章写得,比抡刀子砍人还解气!”
石红绡看得仔细些,边看边点头:“妙啊!崔姐姐,你这‘德者为君,能者居上’八个字,简直戳到那帮老顽固的肺管子了!还有这‘各展其长,各得其所’,听着就让人心里亮堂!”
李昭华目光灼灼地看着崔沅:“崔爱卿,此文一出,如同利剑,可破迷雾,可定人心!即刻着翰林院善抄,通过通明院和各路驿道,以最快速度传遍天下!朕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道理!”
“臣,遵旨!”崔沅躬身领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朝阳彻底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棂,洒满凤仪宫,也照亮了那卷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新礼论》。
这一夜挑灯着就的文章,将成为刺破旧时代阴霾的一道惊雷,一场席卷天下的理念风暴,已然开始酝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