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漳水畔。
这地界儿,可比江南乱多了!天灾人祸,兵匪一家,早就烂得透了底儿。
官府的告示糊在墙上,没两天就被风吹烂、被雨打湿,要不就是被哪个饿急眼的扯去当了引火的柴禾。
土地干裂得张着嘴,庄稼早就枯死了大半。
路边时不时就能见到倒毙的饿殍,被野狗乌鸦啃得不成样子。
村子十室九空,有点力气的都跑出去逃荒了,剩下的多是老弱病残,眼巴巴等着不知啥时候就会彻底断掉的官府那点“赈济粮”——掺了沙土的麸皮粥。
在这种地方想活命,要么跪着等死,要么就得豁出命去,从虎狼嘴里抢食吃!
漳水西边有片芦苇荡,地形复杂,沟岔纵横。
这里盘踞着一伙儿让附近地主老财和零星官兵都头疼的“响马”——红巾军。
说是“军”,其实更像是一群被逼到绝路上的苦哈哈抱团取暖。
队伍里啥人都有:活不下去的佃户、逃荒的流民、被东家打残的长工、甚至还有几个被逼反的逃兵。
他们头上都扎着一条褪了色的红布条,算是标记。
领头的,是个娘们儿。
名叫石红绡。
夕阳西下,芦苇荡深处一片临时营地里,篝火噼啪作响,架着的铁锅里煮着稀拉拉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粥,混着几条刚从漳水里摸上来的小鱼,算是开了荤腥。
一群面黄肌瘦、但眼神里带着一股子狠劲的汉子们围着火堆或坐或躺,擦拭着手里五花八门的兵器——柴刀、粪叉、削尖的竹竿,还有几把卷了刃的破刀。
营地中央,一块大青石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女子。
约莫二十五六年纪,一身粗布衣裳打了好几个补丁,却收拾得利利索索。
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别着一把磨得雪亮的厚背砍刀。
她没包头巾,一头乌黑的长发就那么随意地用根破布条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边。
她的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的小麦色,眉眼生得其实不差,甚至称得上英气漂亮,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子,扫过人时带着一股子仿佛能剜下肉来的锐利和泼辣。嘴角习惯性地微微撇着,带着几分看什么都不顺眼、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劲儿。
她就是石红绡。
此刻,她正拿着块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心爱的砍刀刀锋,听着旁边一个刚打探消息回来的小个子喽啰唾沫横飞地白话。
“…绡姐!您可是没瞧见!安平县那王扒皮,平日里多横啊!
带着三百多号人,盔明甲亮的,结果您猜怎么着?让一群娘们儿给包了饺子!
杀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王扒皮自个儿都没跑出来,脑袋都被挂旗杆上了!”
小个子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哦?一群娘们儿?” 石红绡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沙哑,
“哪来的娘们儿这么野?别是哪个山头的同行,扮猪吃老虎吧?”
她在这乱世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啥阴险勾当没见过。
“不是山寨!听说领头的姓李,是个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姐!
拉起的杆子就叫‘娘子军’!清一色的女人!
好家伙,现在北面都传疯了!
说她们个个能征惯战,还会摆什么…什么阵!
对了,还说清微观的仙姑都下山帮她们了,说是啥…天命所归!”
小个子赶忙解释。
“娘子军?呵,名头倒是挺响。”
石红绡嗤笑一声,终于停下了擦刀的动作,将砍刀举到眼前,对着火光眯眼看了看锋刃,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大户小姐?怕是戏文看多了,跑出来过家家吧?
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拉拢一帮活不下去的苦命女人,瞎胡闹。”
她混迹江湖,最清楚不过。女人想在这世道立住脚,比男人难十倍!
光靠一腔热血和所谓的“天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石红绡能有今天,是靠着多少次刀头舔血、多少次死里逃生、靠着对弟兄们掏心掏肺才换来的!
“就是就是!” 旁边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附和道,“一群娘们儿,能成啥气候?估计是走了狗屎运,碰上王扒皮那废物轻敌了!真要碰上硬茬子,估计一冲就散!”
石红绡却没接话。她手腕一翻,砍刀挽了个漂亮的刀花,铛啷一声插回腰间的皮鞘里。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股子野性的力量美。
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到篝火旁,拿起木勺搅了搅锅里那清汤寡水的粥,眉头皱得更紧了。
“爹的,天天喝这玩意儿,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她骂了一句,但眼神却飘向了北方。
全是女人的队伍…大败官兵…清微观的仙姑…
这几个词在她脑子里转悠。
要说完全不信,那是假的。王扒皮再废物,那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都尉,手底下三百多号人不是泥捏的。能把他全歼,没点真本事绝对做不到。
但要说多佩服,那也没有。更多的是好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的…不服气。
她石红绡带着红巾军的弟兄们,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多少次差点饿死、被打散,好不容易才在这漳水边站稳脚跟,也就是抢抢地主粮车,偶尔跟小股官兵干一仗,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钻芦苇荡,过得紧巴巴的。
凭什么那什么李小姐,就能拉起那么大的队伍?还打出那么大的名声?连“天命”都搞出来了?
难道就因为她出身大户,认识字?会摆什么狗屁阵法?
石红绡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又有点火辣辣的不忿。都是女人带队,她这边苦哈哈地挣扎,人家那边却声名鹊起。
“绡姐,要不…咱们也去投奔那娘子军算了?听说她们那儿顿顿能吃饱饭!” 一个小喽啰舔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说道。
“放你娘的屁!” 石红绡眼睛一瞪,柳眉倒竖,那股子泼辣劲瞬间就上来了,
“吃饱饭?老娘缺你那口饭吃?
红巾军的旗号是老娘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凭什么去给人家当手下?
看人脸色?哼!她李昭华是娘,我石红绡也不是后娘养的!”
她环视了一圈手下那些面带菜色却眼神期待的弟兄,心里莫名一阵烦躁。
她知道大家过得苦,但她石红绡宁可带着兄弟们啃树皮,也不愿意寄人篱下,看人眉高眼低!
“都他爹的给老娘精神点!” 石红绡一脚踢在旁边一个打瞌睡的汉子屁股上,“明天跟老娘去蹲刘家屯那老肥羊的粮队!抢不到粮食,谁都别想吃饭!”
她嘴上骂得凶,心里却暗自下了决心。
娘子军是吧?李昭华是吧?
她倒要好好打听打听,这群娘们儿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手段!要是真有过人之处…她石红绡也不介意“借鉴”一二。
要是徒有虚名…
石红绡嘴角勾起一抹带着野性的弧度,拍了拍腰间的砍刀。
那这“娘子军”的名头,还有她们打下的地盘…说不定,就得换个主人了!
北地的风,带着尘土和血腥气,吹动她束发的红布条,猎猎作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