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鸾台的动作快如雷霆。
被任命为“东南巡按察院”钦差大臣的,并非崔沅本人,而是她的得力副手,鸾台侍郎林婉清。
此女年不过三十,出身寒门,正是昭武元年选才试中凭借一篇《漕运利弊论》脱颖而出的佼佼者。
她为人冷静果决,心思缜密,既有书卷气,又不乏干练手腕,深得崔沅真传,是处理东南这等复杂局面的上佳人选。
林婉清手持明黄圣旨和尚方宝剑,带着一支由鸾台精干吏员、刑部老辣仵作、以及一队百人规模、由讲武堂毕业女兵组成的精锐护卫,乘着官船,沿运河南下,日夜兼程,直扑漳州府。
钦差仪仗抵达漳州码头那天,望海埠头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空荡荡的泊位,落满灰尘的货栈,还有那些蹲在岸边、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期盼的穷苦船工和疍民。
与林婉清记忆中关于漳州“商贾云集、帆樯如林”的描述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漳州府的大小官员,以及那些尚未被赵汝恒完全裹挟、或心存观望的商贾,早早便在码头等候。
见到林婉清这位年纪轻轻却手持尚方宝剑的女钦差,众人神色各异,有敬畏,有好奇,更有隐藏在恭敬之下的审视与算计。
“下官漳州知府刘明远,率阖府同僚,恭迎钦差林大人!”
一个穿着四品知府官袍、面容儒雅的中年官员上前躬身行礼,态度无可挑剔。
林婉清神色平静,微微抬手:“刘府台不必多礼。
本官奉旨巡按东南,审理疍民冤案,查察地方吏治,还望府台及诸位同僚,鼎力相助。”
她的声音清越,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下官等定当竭力配合,不敢有违!”刘明远连忙表态,身后一众官员也纷纷附和。
然而,在迎接的人群中,林婉清敏锐地注意到,几个穿着最为华贵的商贾,虽然也躬身行礼,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和疏离。
为首一人,是个留着短须、眼神精明的胖子,想必就是那“海龙王”赵汝恒麾下的核心人物之一。
钦差行辕设在了原漳州府衙。
林婉清甫一落脚,甚至来不及洗去风尘,便下令升堂,第一件事,就是提审在押的疍民女首领阿阮,以及传召与此案相关的所有胥吏、人证。
公堂之上,林婉清端坐主位,尚方宝剑供奉在侧。
阿阮被人搀扶着上堂,她身上受刑的伤口尚未痊愈,脸色苍白,步履蹒跚,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
她当堂陈述冤情,声音嘶哑却坚定,将赵汝恒爪牙如何欺压疍民、逼死其父兄、以及罢市期间如何变本加厉的罪行,一一道来。
说到痛处,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
林婉清听得极其仔细,不时发问,关键处令书记官详细记录。
她注意到,当阿阮提到某些具体细节,比如赵汝恒手下某个小头目的名字,或者某次勒索的具体金额时,堂下侍立的某些胥吏,眼神会不自觉地闪烁,额头见汗。
“刘府台,”林婉清转向陪坐一旁的知府刘明远,语气平和。
“阿阮所控,桩桩件件,骇人听闻。漳州府此前,可曾接到过疍民类似诉状?可曾查办?”
刘明远面露难色,斟酌着词句回道:
“回钦差大人,疍民确偶有诉苦,然多是口角纠纷,或……或证据不足。
且疍民习性漂泊,取证困难,下官等亦是……亦是难办。”
他这话,看似解释,实则推诿,将责任归咎于疍民自身和办案难度。
林婉清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哦?是吗?
那如今阿阮血书告御状,人证物证俱在,刘府台以为,此案该如何审理?”
刘明远支吾道:“一切……一切但凭钦差大人明断。”
就在林婉清于明面上审理案件、施加压力之时,通明院撒在漳州的暗网,也开始了悄无声息的收拢。
漳州城最豪华的酒楼“望海楼”顶层雅间,赵汝恒正与几个心腹密议。
他脸色阴沉,再不复之前的从容。
“他爹的!那姓林的女娃子,一来就直奔疍民那帮穷鬼的案子,咬住不放!
还拿着尚方宝剑,刘明远那个软蛋,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个满脸横肉的商贾骂道,他是赵汝恒的堂弟,掌管着部分私港。
赵汝恒眯着眼,把玩着手中的翡翠扳指:“慌什么?一个黄毛丫头而已。
疍民的案子,不过是疥癣之疾。
让她查,能查出什么?无非是几个下面办事不得力的替死鬼。
关键是罢市!只要市面一日不开,朝廷就一日收不上税,南来北往的商路就堵着!看她能撑多久!”
另一个师爷模样的瘦小男子低声道:“东家,不可大意。
通明院那帮无孔不入的鹰犬,据说也混进城了。
咱们之前那些事儿……恐怕经不起细查。
尤其是……尤其是和北边、还有京城那边的往来……”
赵汝恒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把手脚都给我弄干净点!
该灭口的灭口,该销毁的账册,一把火烧了!
至于北边和京城……哼,他们比咱们更怕事情败露!
自然会想办法保全我们。”
然而,赵汝恒低估了通明院的手段,也低估了林婉清的决心。
是夜,漳州府衙存放往年卷宗的库房,莫名失火。
幸好巡夜兵丁发现得早,及时扑灭,只烧毁了边缘一小部分无关紧要的文档。
但次日,便有匿名举报信投入钦差行辕门前的密告箱,直指府衙户房某位司吏,近日行为鬼祟,与赵家往来密切,并在火灾前夜曾潜入库房。
林婉清立刻下令锁拿该司吏。通明院的密探则在暗中,顺着这条线,开始追查被转移或销毁的真正账册下落。
同时,在通明院的暗中运作下,一些原本依附于赵家、但在罢市中损失惨重、又惧怕朝廷清算的中小商贩,开始动摇。
有人悄悄向钦差行辕递送消息,透露赵家如何强迫他们参与罢市,以及赵家掌控私港、走私违禁品的些许线索。
林婉清审时度势,适时放出风声:朝廷新政,意在惩恶扬善,对于被胁迫参与罢市、并能主动检举揭发者,可酌情宽宥,甚至给予一定的政策扶持。
这一手分化瓦解,如同在看似铁板一块的赵家阵营里,打进了一根楔子。
数日后,林婉清以“核查疍民损失,安抚民心”为由,不顾刘明远“地方不靖,恐有危险”的劝阻,执意要在齐乐率领的女兵护卫下,亲自前往疍民聚集的水域和岸上棚户区视察。
就在视察队伍行至一处偏僻河汊时,异变陡生。
数十名蒙面黑衣人从芦苇丛中杀出,手持利刃,直扑林婉清车驾!
“保护钦差!”齐乐厉声大喝,早已戒备的女兵们瞬间结阵,刀剑出鞘,弓弩上弦,与来袭者战成一团。
这些女兵不愧是讲武堂出身,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虽人数略少,却丝毫不乱,死死护住车驾。
齐乐更是勇猛,一杆长枪如同出海蛟龙,左挑右刺,瞬间便放倒了三四名黑衣人。
战斗短暂而激烈。黑衣人见偷袭不成,对方护卫强悍,唿哨一声,便欲撤退。
“想走?留下点东西!”
齐乐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枪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挑飞了落在最后一名黑衣人的蒙面巾,同时枪尖在其手臂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那黑衣人惨叫一声,捂着伤口,仓惶遁入芦苇荡消失不见。
齐乐没有下令追击,她收起长枪,走到那名被挑飞的蒙面巾前,用枪尖挑起。
只见蒙面巾内侧,绣着一个不甚起眼的、独特的船锚标记。
“大人,您看。”齐乐将蒙面巾呈给从车驾中走出的林婉清。
林婉清看着那船锚标记,眼神冰冷。
这标记,她通过通明院的情报,认得——正是赵汝恒船队使用的私标!
“好一个‘海龙王’,”林婉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狗急跳墙了么?”
她转身,对齐乐和麾下士兵朗声道:“诸位辛苦了!
今日之事,正好让天下人看看,这漳州地界,是谁在无法无天,是谁在对抗朝廷王法!”
她目光扫过周围那些被惊动、远远观望的百姓和疍民,声音清晰地传开:“本官在此立誓,疍民之冤,必雪!漳州之蠹,必除!这东南的天,该变一变了!”
遇袭事件,非但没有吓退林婉清,反而成了她反击的号角。
她借此机会,以“清查刺客,保卫钦差”为名,调动了部分听从朝廷调遣的地方驻军,加强了对漳州城及主要港口的控制,进一步压缩赵汝恒的活动空间。
明面上,钦差审理在继续;暗地里,通明院的网越收越紧;而赵汝恒的势力,在内外交攻之下,开始出现了裂痕。
海港的风云,因为这位年轻女钦差的到来,骤然变得激烈而凶险。
围绕着正义与罪恶、新政与旧弊的生死博弈,在漳州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汹涌激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