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的欢呼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潮水般汹涌,却又很快平息下去。
胜利的滋味固然酣畅淋漓,但当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当肾上腺素褪去,残酷的现实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狠狠拍打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夕阳的金光洒落,照亮的不再是凯旋的荣耀之路,而是满目疮痍、血肉狼藉的战场。
城墙上下,内外,到处都是尸体。有燕军的,更多是凤鸣军的。
破碎的兵刃、撕裂的旗帜、散落的箭矢、深深浅浅的泥坑里浸满了暗红色的血水…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火药味,混合着雨后的泥土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
疲惫不堪的凤鸣军将士们,互相搀扶着,沉默地站在泥泞中,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脸上的兴奋渐渐被巨大的悲伤和空虚所取代。
许多人开始下意识地在尸体堆中翻找、辨认,寻找着熟悉的袍泽、姐妹。
“小娟!小娟你在哪?”
“王大姐!看到王大姐了吗?”
“二队的人呢?谁看到二队队长了?”
起初是压抑的呼唤,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和哀嚎。
一个年轻的女兵找到了一具被长矛刺穿、面目全非的尸体,从残破的衣甲和半块身份牌认出那是她同乡的姐妹,顿时扑上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个断臂的老兵,默默地看着不远处一具紧紧抱着敌军尸体、牙齿还咬在对方喉咙上的女兵遗体,老泪纵横,用仅剩的手,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卫铮拄着卷刃的战刀,看着眼前这一切,那双平日里只有悍勇和杀意的虎目,此刻也微微泛红。
她带来的老兵营,伤亡过半…这些都是跟着她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姐妹弟兄啊!
石红绡俏脸苍白,默默收拢着红巾营还能站着的兄弟,看着少了近三成的熟悉面孔,嘴唇咬得死死的,再也说不出半句俏皮话。
就连一向冷静如冰的崔沅,在安排人手清点伤亡、接收俘虏时,看着那长长的阵亡名单和不断抬下来的残缺遗体,手指也抑制不住地颤抖,背过身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湿润。
李昭华站在城墙垛口,残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身上的红衣早已被血和泥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臂上的伤口简单包扎着,依旧渗着血。
她默默地看着下方如同炼狱般的战场,看着那些哭泣搜寻的士兵,看着一具具被抬走的遗体。
胜利的代价,太过沉重了。
这一战,凤鸣军赢了,但也是惨胜。
精锐战兵折损近三成,重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多少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片泥泞之中。
“大帅…”亲卫队长哽咽着递上初步统计的伤亡数字。
李昭华没有去看那串冰冷的数字,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深沉的悲恸和更加坚定的意志。
“传令…”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开,“全军…戴孝。”
“鸣号…为牺牲的姐妹弟兄…送行!”
呜——呜——呜——
低沉悲凉的号角声,代替了胜利的欢呼,在云州城上空缓缓响起,回荡在血色残阳之下。
所有将士,无论受伤与否,无论军阶高低,都默默摘下了头盔,取出了预备好的白布,缠在额头或手臂上。
全城缟素。
幸存的百姓们也自发地走出了家门,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许多妇人掩面哭泣,孩子们睁着懵懂而害怕的眼睛。
一具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被小心地抬回城内,在广场上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到头。
李昭华走下城头,卫铮、崔沅、石红绡、欧冶明(她也从匠作院赶来,身上还带着烟火气)、带着一身药味和疲惫的玄真道长…所有核心人物,都默默地站在了遗体前方。
李昭华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再也无法睁眼的将士,声音沉重而清晰:
“姐妹们…兄弟们…你们看到了吗?我们赢了…”
“云州…守住了…”
“你们用血,用命,替我们所有人,替云州的父老,守住了这个家…”
“这笔血债,我李昭华记下了!凤鸣军记下了!将来,必让敌人…百倍偿还!”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高昂,带着一种庄严的承诺:
“你们的名字,你们的功绩,将永刻于云州英烈碑之上!万世瞻仰!”
“你们的家人,就是我李昭华的家人!凤鸣军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让她们挨饿受冻!”
“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你们守护的一切,将由我们活着的人,继续守护下去!”
“安心…走吧。”
说完,她深深鞠躬。
身后,所有将士,所有百姓,齐齐躬身。
呜咽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汇成一片悲痛的海洋。
玄真道长上前一步,朗声诵念起安魂的经文,声音空灵而悲悯,仿佛要引导这些逝去的英魂,通往安宁之所。
残阳如血,将所有人的身影和白布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
这是一场胜利,更是一场葬礼。
狂欢属于生存者,而悲伤与责任,同样属于生存者。
经此一役,凤鸣军的骨头被打断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必将在这血与火的淬炼中,变得更加坚硬,更加团结,更加不可摧毁!
英魂长眠,而生者,将继续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