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南巡。
太后果然未曾死心,皇帝身边安插的玫贵妃,舒妃都不为自己所用,只得借着行宫宴饮,精心安排了两位出身江南仕宦之家的女子,一人抚琴,一人清歌,俱是色艺双绝,意在进献。
琴音淙淙,歌喉婉转,皇帝听着,初始还觉新鲜,但见那两名女子眉眼间带着刻意的讨好与窥探,又瞥见太后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烦躁。
他如今正宠着如懿,又觉太后手伸得太长,想要监视掌控他,对这明显是眼线的美人顿失兴趣,只淡淡赞了句“尚可”,便再无下文。
太后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不甚好看。
宴席气氛正有些微妙,坐于下首的姜云舒,侧首对侍立在皇帝身后的进忠递了个眼色。进忠会意,趁着斟酒的间隙,在皇帝耳边低语了几句。
皇帝正觉得宴席无趣,闻言挑了挑眉,看向远方。
夜色下的行宫湖泊,灯火璀璨,倒映着漫天星子与亭台楼阁。
一艘精致的画舫缓缓驶到湖心,船头立着一抹倩影。
魏嬿婉身着如火的红衣,身姿窈窕,墨发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她手中握着一支新折的红梅,梅枝遒劲,红苞点点。
乐声起,非琴非瑟,而是清越的笛音,如同月下流泉。
魏嬿婉随乐而动,红衣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傲雪的红梅。
她手中的梅枝时而贴近面颊,时而随臂舒展,人与梅,竟奇异地融为一体,在湖光月色中勾勒出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
皇帝看得目不转睛,他见惯了宫廷乐舞的华丽规整,这般带着野趣与灵气的舞姿,尤其是那抹决绝的红色,瞬间攫取了他的心神。
一舞毕,画舫靠岸。魏嬿婉气息微喘,脸颊染上红晕,更添娇媚。她捧着那支红梅,盈盈拜倒:
“臣妾献丑,愿以此舞,贺皇上南巡之喜。”
皇帝龙颜大悦,亲自起身将她扶起:“爱妃此舞,堪称绝艳!朕心甚悦!”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炩嫔不会也喜欢梅花了吧?”
说话的正是如懿。她端坐席间,神色淡然,目光却落在魏嬿婉手中的红梅上。
宫中人人尽知,梅花,一直是如懿所钟爱的,并以此自喻高洁之物。她此言,无疑是在暗指魏嬿婉东施效颦,刻意模仿。
魏嬿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捧着梅花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和无措。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
“皇贵妃娘娘此言差矣。”
一个沉稳的女声响起,打破了这尴尬的寂静。众人望去,只见姜云舒缓步上前。
“梅兰竹菊,乃花中四君子,品性高洁,世人皆可爱之,并非专属何人。”
姜云舒声音平和,
“炩嫔娘娘选取红梅为舞,正是取其‘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坚韧之意,以此舞铭志,感念圣恩有何不可?难道只因一人喜爱,旁人便连碰也碰不得了么?”
皇帝正因为被打断而不悦,见姜云舒出来解围,更觉言之有理。
“姜爱卿说得是!”
皇帝抚掌大笑,看向魏嬿婉的目光充满了宠溺,
“炩嫔舞姿超群,心意可嘉!传朕旨意,炩嫔魏氏,晋封为妃!”
思虑片刻又开口道:“你的舞姿令朕心情愉悦,就改封号为令吧。”
众人皆惊。魏嬿婉更是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跪地谢恩:
“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帝金口玉言,晋封的旨意余音未落,各种复杂的目光便齐刷刷投向了魏嬿婉。
嘉妃金玉妍捏着酒杯,艳丽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她侧过头,对着身旁的婉嫔低声嘟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近几桌听见:
“令妃?哼,皇上未免也太宠着她了!咱们在座的妃位,哪个不是辛辛苦苦生下皇子公主,才挣得这份体面?就连舒妃,那也是因着叶赫那拉家的显赫门第!可她魏嬿婉算什么出身?不过是个……”
她的话尖酸刻薄。然而,她这充满怨气的话语尚未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臣,恭喜令妃娘娘晋封之喜。”姜云舒的声音不算大,但也刚刚盖过了那周遭的闲言碎语。
这一下,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
坐在上首的白蕊姬,见姜云舒已然表态,又乐得见嘉妃吃瘪,便也慵懒地举了举杯,唇角噙着一抹笑:
“恭喜令妃了。”语气不算热络,但贵妃的祝贺,本身便是一种身份的认可。
舒意欢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她也微微颔首,算是致意。她晋妃位确实倚仗家世,对此并无太多感触,只觉得嘉妃聒噪。
纯贵妃苏绿筠素来是个老好人,见姜云舒和玫贵妃都开了口,虽心中也有些微词,但还是面带笑容,说了句:
“恭喜令妃妹妹。”
婉嫔等人见状,也纷纷跟上,出声祝贺。一时间,席间竟是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贺喜之声,虽然其中多少带着些审时度势的意味,但场面上的礼数算是周全了。
唯有如懿面沉如水,端坐不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愉嫔海兰更是狠狠剜了魏嬿婉和姜云舒一眼,脸上满是不忿。
金玉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噎得脸色一阵青白,她那些刻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尴尬又恼怒。她看着被众人恭维着的魏嬿婉,再看看气定神闲的姜云舒和看戏般的白蕊姬,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愤愤地灌下了一杯酒。
宴会终散,众人各自回宫。
姜云舒走在回承乾宫驻跸处的路上,心中盘算着今日之事。扶持魏嬿婉上位,既是为了在如懿和太后之间再打入一个楔子,也是为了进一步平衡后宫势力。今日看来,效果不错。
她并未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刚刚晋位,被宫人簇拥着的魏嬿婉,并未立刻离开。
魏嬿婉站在原地,目光穿过人群,遥遥落在姜云舒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夜色朦胧,那身深绛色的官袍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锦鸡补子在宫灯余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金色的微光。
就是这道身影,一次又一次在她狼狈不堪时出现,给她赏赐让她度过寒冬,在她受辱时维护她的尊严,今夜,又在她即将被皇贵妃针对时,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危机,将她推上了妃位的高峰。
魏嬿婉的心跳得有些快。她想起姜云舒平日里温柔的神色,办事时的果决利落,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
有感激,有依赖,有敬畏,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越了利益算计的倾慕。
那眼神,在夜色中闪烁不定,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