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胜利后的阴影
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如同徘徊不去的幽灵,混合着阿登森林特有的湿腐气息与新鲜血液的甜腥,钻入每一个幸存德军的鼻腔。奥伯迈耶中尉的连队,在付出了近三分之一伤亡的惨痛代价后,终于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林间空地上暂时站稳了脚跟。增援的一个排带来了宝贵的弹药和少量医疗物资,但无法驱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
胜利?不,这里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那场短暂、血腥而诡异的伏击战,更像是一场来自阴影的警告。法军如同林间的雾气,出现得突兀,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未解的谜团。士兵们沉默地履行着战后的程序:用工兵铲挖掘着临时的集体墓穴,将阵亡同袍的尸体——那些尚且完整的——并排安放;医护兵在临时用雨披搭起的救护所里,用颤抖的双手处理着狰狞的伤口,吗啡的稀缺让压抑的呻吟和偶尔爆发的惨叫声成为背景音;幸存者们则三人一组,背靠背坐着,机械地清理着Gewehr 98步枪的枪机,检查着子弹带,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摇曳的灌木,每一道可疑的阴影。
汉斯·韦伯和埃里希·沃格尔坐在一棵被炮弹片削去大半树冠的橡树根部,分享着一罐冰冷的、油腻的猪肉豆子。埃里希用他那把总是随身携带的、刀柄缠着皮绳的刺刀,不耐烦地敲击着罐头边缘,发出“铛、铛”的单调声响,这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眼睛……”埃里希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吓得尿了裤子的法国小子……他说的是真的?真有什么鬼东西在树上看我们?像他妈的老鹰盯着兔子?”
汉斯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咀嚼着嘴里寡淡无味的食物,目光投向远处那片更加幽暗、更加原始的森林深处,那里是伏击发生时子弹射来的主要方向。他的猎人本能让他对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异常敏感。“还记得之前的炮击吗?埃里希。没有前沿观察,炮弹不会像长了眼睛一样落在我们行军队列最密集的地方。”他顿了顿,放下勺子,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嘴角,“还有今天……他们出现得太巧,撤退得太快。没有‘眼睛’,解释不通。”
他努力回忆着战斗最激烈时,那惊鸿一瞥的印象。“我好像……在交火的间隙,看到过一点反光,在很远的一棵树上,很高。不像望远镜偶尔的反光那么刺眼,更……柔和,像是被什么东西过滤过。”
“树上?”埃里希皱起眉头,额头上深刻的皱纹里嵌满了泥土和硝烟,“观察哨?妈的,要真是这样,这些法国佬可真是像松鼠一样能爬,像猫头鹰一样能藏。”
“不完全是,”汉斯摇了摇头,试图抓住那模糊的记忆碎片,“不像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临时搭建的树梢观察点。感觉……更隐蔽,更专业,像是……像是长在树上的东西。”他找不到更准确的词语来形容那种感觉,这让他感到一丝烦躁。
就在这时,传令兵——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的军服肘部磨破了,沾着泥浆:“韦伯下士!沃格尔一等兵!中尉命令,立刻去连部报到!”
两人对视一眼,迅速将剩下的食物塞进嘴里,抓起各自的武器,跟着传令兵穿过杂乱无章的临时营地。连部设在一个巨大的弹坑里,这或许是森林里最“安全”的地方了。弹坑上方用砍伐的树枝和缴获的部分法军雨披进行了简陋的伪装,勉强能遮挡视线和可能出现的侦察机。坑底泥泞不堪,奥伯迈耶中尉就站在这里,左臂用临时制作的夹板和绷带吊在胸前,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混合了疲惫、愤怒和决绝的光芒。
他面前的一张弹药箱板上,摊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上面用蓝色铅笔标注着已知的德军位置和推测的法军防线,几个关键的制高点和可疑区域被用刺目的红色铅笔圈了出来。几位排长和像汉斯这样的资深士官围在一旁,气氛凝重。
“先生们,”奥伯迈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不能再像瞎子一样,在这该死的森林里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昨天的炮击,今天的伏击,代价太沉重了。法国人的‘眼睛’必须被挖掉!必须!”
他用没受伤的右手,重重地点在地图那几个红圈上。“团部已经听取了我们的初步报告,并且……倾向于同意我们的判断。他们认为,法军在此地可能投入了某种特殊的、高度专业化的前沿侦察单位。因此,团部将‘拔除这些眼睛’的优先任务,正式赋予我们连。”
他详细解释道,根据那名被俘法军士兵语无伦次的供词(提到了“高处的影子”和“无声的报告”),结合对之前遭遇炮击地点、以及今天伏击战场地形的反复分析,这些被红圈标记的区域——无一例外,都是位于德军可能的主要行进路线上,视野极其开阔,能有效俯瞰下方谷地、道路或林间空地的制高点——被认为是隐藏法军先进观察哨的极高风险区域。
“任务很明确,”奥伯迈耶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我们将组织数个精干的猎杀小组,每组四到六人。利用森林的掩护,秘密渗透至这些可疑区域,像猎人追踪最狡猾的猎物一样,搜寻、确认并最终拔除这些法军的观察哨。注意,我们目前判断,这很可能不是普通的散兵坑观察点,而是某种经过精心伪装、配备了先进光学器材、可能还拥有独立或隐蔽通讯手段的固定或半固定观察点。”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消化这个信息。“这不是堑壕里的正面强攻,先生们。这是猎杀。需要的是潜行者的耐心、猎人的直觉、刺客的精准和一击必杀的冷酷。我们需要连队里最优秀的森林战士,最沉着的枪手,最懂得如何在阴影中生存的人。”
汉斯和埃里希再次对视,无需言语,他们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这个任务,非他们莫属。汉斯作为前黑森林猎人的技能,埃里希作为柏林街头打斗高手所磨练出的敏锐和狠辣,在此刻找到了最合适的用武之地。
第二节:猎杀小组的组成与准备
汉斯和埃里希被正式编入第一猎杀小组,由奥伯迈耶中尉亲自指挥(尽管他因伤无法亲自渗透,但将在接应点坐镇),负责清理最靠近当前阵地、也被认为威胁最大的一个区域——一片被称为“鹰巢”的石灰岩山脊。那里地势陡峭,树木参天,可以毫无阻碍地俯瞰他们昨天遭受毁灭性炮击的那片山谷,以及一条计划中后续进攻要使用的次要林间路径。
小组另外两名成员很快确定:卡尔·穆勒,一个来自巴伐利亚乡村的老兵,年纪接近四十岁,在连里以沉默寡言和百发百中的枪法着称。他使用一支保养得锃光瓦亮的Gewehr 98 卡宾枪,枪托上刻着几道细密的刻痕,没人知道那代表什么,他也从不解释。另一位是威利·弗莱舍尔,一个来自黑森林区的年轻士兵,身材精瘦,动作敏捷得像只山猫。他战前是森林看守员的助手,擅长攀爬、追踪和设置各种捕捉野兽的陷阱,对森林的了解不亚于汉斯。他被特别指定携带一支罕见的、在堑壕战中用于近距离清剿的霰弹枪,以及一捆坚韧的钢丝和几枚集束手榴弹,用于可能的爆破任务。
出发前的准备细致而压抑。四人脱下了显眼的原野灰色军装外套,换上了相对干净但依旧颜色暗淡的军便服,然后用从附近沼泽挖来的深色泥浆,混合着捣碎的橡树叶和冷杉针叶,仔细涂抹在衣服、裤子和钢盔上。钢盔的鲜明轮廓也被用粗麻布条包裹,插上了新鲜的树枝。他们检查了每一件武器:汉斯将他的狙击步枪的准星和照门用炭灰涂抹,避免反光;埃里希和卡尔的卡宾枪也经过了同样处理;弗莱舍尔则仔细检查了霰弹枪的供弹机制,并将钢丝一圈圈缠绕在腰带上。
除了武器,他们携带的装备也经过精心选择:少量的黑面包、硬奶酪和腌肉,用油布包裹,避免气味外泄;每人两个水壶,灌满了混着一点杜松子酒(用于消毒)的清水;一架沉重的、但观测效果极佳的“卡尔·蔡司”炮兵观察镜,由体力最好的卡尔分担;一把坚固的剪线钳;以及最重要的——三发不同颜色的信号弹(红、绿、黄)和一把信号枪,由汉斯保管。
奥伯迈耶中尉忍着胳膊的疼痛,亲自为他们送行。在营地边缘最茂密的一丛灌木后,他最后一次叮嘱,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们四人能听见:“记住,你们是去挖掉敌人的眼睛,不是去和他们比拼勇气。优先确认其通讯方式,找到电话线或者信号装置。如果可能,尽量捕获设备和人员,活着的舌头和完整的设备比一堆尸体有价值得多。但如果情况危急,我授权你们,果断摧毁一切!发射红色信号弹表示成功清除目标并需要接应;绿色表示发现目标但敌人力量超出预期,需要支援;黄色表示遭遇无法抵抗的强敌,必须立刻紧急撤退。活着回来,把情报带回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四人沉重地点了点头。汉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猎人接近猎物巢穴时的混合了紧张与兴奋的战栗。
第三节:潜入死亡的领地
午后偏斜的阳光,努力穿透阿登森林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林下潮湿的、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无数晃动的、破碎的光斑。这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让阴影显得更加深邃莫测。第一猎杀小组的四人,像真正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主阵地边缘的哨位,迅速没入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幽暗密林。
汉斯担任尖兵,他弓着身子,充分利用每一棵树木、每一块岩石、每一个地面的凹陷作为掩护。他的移动速度极慢,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脚掌先轻轻试探,确认没有枯枝或松动的石块,然后才将身体重量完全移过去。他的耳朵像雷达一样张开,过滤着风声、树叶沙沙的摩擦声、远处隐约的炮声(那是其他战线的喧嚣),努力捕捉任何不和谐的声响——金属的碰撞、低语、甚至是呼吸声。
埃里希在他身后约十米处,以之字形路线跟进,负责侧翼和后方一定扇面的警戒,他的卡宾枪枪口随着目光不断移动,手指虚搭在扳机护圈外。卡尔和弗莱舍尔拖在最后,相距约十五米。卡尔负责断后警戒,而弗莱舍尔则像一只灵巧的狸猫,不仅消除队伍走过的痕迹——用脚扫平脚印,小心地将被碰歪的灌木恢复原状——还不时停下来,设置一些简易的、朝向队伍后方的预警装置,比如将一颗子弹壳半埋在落叶下,上面轻轻架着一小段枯枝。
森林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缺乏“生机”。鸟鸣稀少,偶尔响起一声,也显得格外突兀。小动物似乎也远远避开了这片区域。行进了约一个小时后,汉斯突然毫无征兆地举起了紧握的拳头,整个小组瞬间凝固,像四尊突然被施了魔法的雕像,完美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
汉斯缓缓蹲下,指向左前方一片生长异常茂盛的蕨类植物。其他人顺着他的方向,眯起眼睛仔细搜索。起初,什么也没发现。但在汉斯 persistent 的目光指引下,埃里希终于看到了——一根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细细的、暗绿色的铁丝,离地大约二十厘米,巧妙地隐藏在蕨叶的阴影中,横贯在他们预定的前进路线上。
“绊线,”弗莱舍尔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他示意其他人保持警戒,自己则像蛇一样匍匐前进,动作轻柔得连身下的落叶都没有发出明显的声响。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蕨类植物,顺着铁丝摸索,很快在一棵山毛榉粗壮的树根缝隙里,发现了一枚被巧妙伪装过的法军“板栗”型手榴弹,引信装置已经处于待发状态,绊线就连接在保险销上。“是预警装置,不是杀伤性的。目的是发出警报。”弗莱舍尔熟练地用剪线钳剪断了绊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手榴弹取出,解除引信,塞进了自己的背包。“我们接近敏感区域了。他们很警惕。”
小组变得更加谨慎,绕开了这个明显的陷阱区域,选择了一条更加难行、但可能更少被注意的路线,沿着一条干涸的溪床向上攀爬。
越靠近目标“鹰巢”山脊,人工活动的痕迹就越发明显。一些低矮的灌木枝条被用特定的角度折断,指向某个方向(可能是法军自己使用的路标);几处不自然的石块堆积,像是标记,又像是简陋的射击掩体;甚至在一处背风的岩石下,发现了一堆熄灭不久的篝火余烬,被小心地用泥土和树叶覆盖着,但弗莱舍尔用手探进去,还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余温。
“他们很谨慎,但在这里活动的人不少,而且似乎建立了某种半永久性的前哨。”埃里希观察着篝火痕迹和周围散落的空罐头盒,低声分析道。
汉斯点了点头,示意大家注意上方。他们已经来到了“鹰巢”山脊的下方。这里的坡度开始变陡,树木也变得异常高大,主要是树龄古老的橡树和山毛榉,浓密的树冠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几乎不透光的华盖,为潜在的观察者提供了绝佳的、居高临下的掩护。空气更加潮湿阴冷。
第四节:树冠中的死神
小组再次分散开来,呈一个松散的扇形,彼此间用手势保持联系,开始缓缓地、极其耐心地向山脊顶部搜索前进。每前进几步,就要停下来,用望远镜或肉眼仔细扫描上方、前方和侧方的每一个角落。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汉斯选择了一处由几块巨大石灰岩崩塌形成的天然掩体,这里视野相对开阔,能观察到山脊上方一大片树冠层。他示意卡尔将炮兵观察镜架起来。沉重的观察镜被稳稳地放在岩石缝隙里,汉斯调整着焦距,眼睛紧贴着目镜,开始了枯燥而至关重要的搜索。
时间仿佛凝固了。森林里只有微风拂过树梢的呜咽,以及自己心脏在耳膜里鼓动的声音。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痒酥酥的,但他不敢抬手去擦。他的世界缩小到了目镜里那一片晃动的、绿色的光影迷宫。他扫描着每一根异常粗壮的枝桠,每一个看起来过于规整的阴影,寻找着任何不自然的直线、规则的几何形状、或者反常的颜色。
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在汉斯感到眼睛开始酸涩,脖子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时,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在观察镜的视野边缘,在一棵异常高大、枝繁叶茂的山毛榉的树冠深处,大约离地二十五米的高度,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轮廓。那不是巨大的鸟巢,也不是风雨侵蚀形成的树瘤。那是一个……用砍伐的树枝、精心编织的伪装网、甚至可能还有就地取材的苔藓,共同搭建而成的平台结构。它巧妙地依托在几根粗壮的分枝之间,与树冠几乎完美地融为一体,像是树木本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将观察镜的中心缓缓移向那个可疑的目标,仔细调整焦距。平台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它大约有一张单人床大小,边缘用绳索牢固地捆绑在树枝上。上面似乎铺着某种防水的油布,隐约可以看到两个人影,一个坐着,似乎靠在树干上休息,另一个则半蹲着,手持一个长长的、筒状的物体——毫无疑问,那是一具高倍率的望远镜,正在缓慢地移动,扫描着山谷的方向。
他轻轻打了一个预定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弯曲,模仿眼睛——示意埃里希和卡尔。两人顺着他眼神指引的方向,也举起各自的望远镜,屏息观察。很快,埃里希点了点头,用手势确认了目标。卡尔则面无表情,但握紧了手中的卡宾枪。
“怎么上去?”埃里希用极其微弱的唇语问道,同时用手掌做了一个向上托举的动作,意指强攻。所有人都明白,强攻是自杀。且不说攀爬过程中如何应对上面的射击,单是枪声,就足以暴露他们的位置,引来周围可能存在的其他法军。
弗莱舍尔仔细观察了那棵大树以及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锐利,很快发现了关键。他指了指几条从不同方向垂到地面的、几乎看不见的、颜色与树皮相近的细绳。“看那些绳子。不是天然的藤蔓。质地像是亚麻或者某种合成纤维。很可能是他们用来升降物资、饮用水甚至人员的滑轮系统。也可能……某些绳子下面连着更多的预警装置。”
他示意大家保持隐蔽,自己再次发挥特长,借助灌木和地形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大树根部。他像外科医生一样仔细检查了那几根垂落的绳子。果然,其中两根在接近地面的部分,连接着极其精巧的、用弯曲的树枝和细线做成的小铃铛,这些铃铛被巧妙地埋在厚厚的落叶下面,一旦绳子被意外拉动,铃铛就会发出声响。弗莱舍尔屏住呼吸,用灵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解除了这两个警报装置。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摆在了面前:如何无声地解决上面至少两名,可能更多(平台内部视野盲区可能还有人)的观察员?
弗莱舍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树的树干,做了一个快速攀爬的手势。他是小组里最擅长这个的,自信可以凭借徒手和绳梯(如果能找到并安全使用的话)爬上去。
汉斯坚决而缓慢地摇了摇头。太危险了。上面的情况不明,平台结构是否牢固未知,对方是否有短管武器(如手枪或卡宾枪)也是未知数。弗莱舍尔爬上去的过程,就是活靶子,等于送死。而且,近身搏斗必然发出声响。
汉斯指了指自己紧握的Gewehr 98狙击步枪,又指了指平台的方向。距离经过目测,大约八十米,角度有些刁钻,子弹需要穿过层层枝叶的缝隙,但有几个相对清晰的射击窗口。他可以尝试进行远程精准狙杀,争取在同一时间,或者极短时间内,解决掉所有可见的威胁。
但这个方案同样风险巨大。首先,他无法确认平台盲区内是否还有第三人。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他无法保证一枪就能瞬间致命,或者同时解决两个人。只要其中一人在中枪后还有片刻清醒,发出惨叫、或者拉动某个警报装置、甚至只是碰落一件物品,任务就可能前功尽弃,小组也会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
空气仿佛凝固了。小组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每个大脑都在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种方案的利弊。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犹豫时刻,平台上突然有了新的动静。那个一直半蹲着使用望远镜的观察员(穿着独特的淡褐色军服,与标准法军的蓝色霍里森军服明显不同)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转向平台内部,似乎对那个坐着的人说了句什么。接着,他走到了平台的另一侧——那里垂挂着一条编织的绳梯,之前被茂密的枝叶遮挡,现在清晰可见——开始敏捷地向下爬。他是要换岗休息?还是下来取补给?或者是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动静下来查看?
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汉斯的大脑瞬间做出了判断。改变目标!优先解决这个正在脱离相对安全平台、处于半悬空状态、更容易命中的目标!他迅速而无声地移动,寻找最佳的射击位置。他找到了一处由两块岩石形成的天然V型裂缝,这里视野良好,又能提供稳定的支撑。他稳稳地架起步枪,脸颊贴上冰冷的胡桃木枪托,右眼透过机械瞄具(在这种光线复杂、目标移动的情况下,他更信任经过千锤百炼的机械瞄具),牢牢锁定了那个正在爬下绳梯的法军士兵的后心部位。这个距离,这个角度,对于汉斯这样的射手而言,几乎十拿九稳。
他调整呼吸,将肺部的空气缓缓吐出,手指在冰冷的扳机上施加了第一道火压力。
“砰!”
Gewehr 98步枪特有的、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枪声,猛然撕裂了森林的死寂!子弹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旋转着飞出枪口,穿越八十米的距离,精准地钻入了那名法军士兵的背部。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抓着绳梯的双手瞬间松开,整个人像一袋沉重的谷物,从十几米高的空中直直地坠落下来,“噗”的一声闷响,重重地摔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四肢不自然地扭曲着,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几乎在枪响的余音还未完全消散的瞬间,平台上那个刚刚坐下的观察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猛地站起身,惊愕地探头向下望,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砰!”
汉斯的第二枪,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接踵而至!这一枪的难度更高,因为目标处于惊愕状态,头部有微小的晃动,而且射击窗口更小。但汉斯冷静得如同在猎杀一只林间的雄鹿。子弹穿过枝叶的缝隙,带着死神的低语,精准无比地钻入了那名观察员的左侧太阳穴。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就猛地向后一仰,歪倒在平台上,手中的望远镜也“哐当”一声掉落在木质平台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只有两声枪响的回音,在茂密的林木间碰撞、回荡,然后慢慢消散,仿佛被森林这张巨大的海绵吸收殆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和更浓烈的血腥气。
小组四人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猎豹般从各自的隐蔽点冲出,迅速冲向那棵巨大的山毛榉。弗莱舍尔第一个冲到绳梯旁,警惕地检查了一下四周,然后像猴子一样迅速向上攀爬。埃里希和卡尔则在树下分散警戒,枪口指向不同的方向,耳朵竖起来,捕捉任何可能出现的异响。汉斯则迅速占据了一个略高的位置,再次架起步枪,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森林,防备着可能被枪声引来的其他法军巡逻队或哨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终于,弗莱舍尔的身影出现在平台边缘,他向下打了个代表“安全”的手势。
他们成功了。一双致命的“眼睛”,被彻底挖除。
第五节:真相与阴影
小组迅速而高效地清理战场。平台上,两具尸体穿着剪裁合身的淡褐色军服,材质似乎是结实的斜纹布,更适合在森林中隐蔽活动。他们的装备让汉斯等人暗自心惊:一具堪称豪华的、带着精密测距分划的高倍率“卡尔·蔡司”望远镜(很可能是战利品,或者通过中立国渠道高价购入的),一部德制野战电话机(同样可能是战利品),但电话线在第二名观察员中弹倒下前,似乎被他下意识地扯断了,线头从平台边缘垂落。还有一些绘制极其精细的军用地图,上面用铅笔标注着详细的德军部队符号、推测的番号、行进路线和时间;几本厚厚的观察记录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过去几天观察到的一切——从德军小队巡逻的时间规律,到连级部队调动的大致人数和方向,其专业和细致程度,令人不寒而栗。正是这些冰冷的数据,引导了那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的炮火,葬送了无数德军士兵的生命。
然而,最让人心悸的发现,出现在平台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用新鲜的山毛榉树枝粗糙捆扎而成的小十字架,上面用铁丝固定着一块被仔细撕下的、染着已经发黑血迹的德军原野灰色军服布条。十字架的样式,和汉斯之前收到的那一个,几乎一模一样!
“妈的!是这帮杂种!”埃里希低声咒骂着,狠狠地踢了一脚平台的木板,怒火在眼中燃烧,“就是他们在搞鬼!不光是观察,还他妈的给我们送‘礼物’!”
汉斯默默地捡起那个十字架,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蔓延到心里。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观察和引导炮击,这更像是一种带着残忍戏谑的心理战,一种猎人对猎物的标记,一种来自阴影的嘲弄和威慑。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法军侦察兵在记录完数据、引导完炮击后,带着冷静而残酷的微笑,制作这些小十字架,仿佛在说:“我们看到你了,我们标记你了,你的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奥伯迈耶中尉带着接应小队,在听到预定的、模仿松鸦叫声的信号后,迅速赶到了现场。他看着缴获的物品,尤其是那些地图和记录本,脸色变得异常凝重,甚至比他那受伤的胳膊还要苍白。“难怪……难怪我们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暴露在敌人面前。他们不是普通的步兵观察哨,”他沉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他们是高度专业化的侦察猎杀单位。不仅负责远距离观察和目标指示,很可能也负责小规模渗透、设置陷阱、袭扰后勤,以及……进行心理威慑。”
他命令道:“立刻将所有缴获的物品,尤其是地图、记录本和那部电话机,妥善包装,以最快速度送回团部!这将是极其宝贵的情报。弗莱舍尔,你带两个人,以这棵树为中心,半径一百米内进行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其他类似的观察点、隐藏的补给点或者通讯中转站!”
他转向汉斯、埃里希和卡尔,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赞许,有庆幸,更有深深的忧虑。“干得漂亮,先生们。无比漂亮。你们凭借勇气和智慧,拔掉了一颗卡在我们喉咙里的、最致命的钉子。我会为你们申请勋章。”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但是,相信我,这很可能只是开始。这片该死的、无边无际的阿登森林里,不知道还藏着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多少支这样致命的猎杀小队。我们今天的胜利,只是暂时撕开了一小块黑幕。”
猎杀小组带着缴获的物品和疲惫但紧绷的神经,返回了主阵地。他们带回的情报,如同投入德军高层死水潭里的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它彻底证实了前线部队的猜测,也揭示了法军在此地采用的,是一种远超当时普遍认知的、极其先进且极具攻击性的前沿侦察、目标指示与心理战相结合的非对称战术。
然而,无论是亲手扣动扳机的汉斯,还是运筹帷幄的奥伯迈耶,心中都无比清楚:拔除一双“眼睛”,并不能让整个森林恢复光明。更多的“眼睛”可能仍在暗处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记录着,计算着,标记着。而那个染血的、粗糙的十字架,更是无情地提示着,在这片古老的、见证了无数杀戮与重生的阿登森林里,战争的形态,正在以一种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复杂、更加个人化的方式演变。猎杀“窥视者”的行动,仅仅揭开了这场阴影战争序幕的一角。更漫长、更残酷的猎杀与反猎杀,才刚刚开始。森林依旧幽暗,阴影依旧浓重,而死神,依旧在树冠之上,无声地俯瞰着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