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布加勒斯特皇宫的宴会厅里,水晶吊灯将冰冷的光洒在长条橡木餐桌上。银质烛台上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映照出墙壁上那些新近形成的弹孔,像是一只只黑色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场奢靡的宴席。窗外,十二月的寒风呼啸而过,偶尔夹杂着远处零星的枪声,但在厚实的丝绒窗帘后,那些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几乎被厅内的谈笑风生所淹没。
陆军元帅奥古斯特·冯·马肯森坐在主位,他那身笔挺的灰色军装上挂满了勋章,每一枚都记录着一段血腥的征战。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节奏稳定而有力,仿佛在无声地演奏一支胜利进行曲。八十四岁的高龄并未消磨他的威严,那双深陷的蓝眼睛里依然闪烁着鹰一般锐利的光芒。
“陛下,这葡萄酒堪称极品。”马肯森举起高脚杯,向着桌对面的罗马尼亚国王斐迪南一世致意。烛光在深红色的液体中流转,如同凝固的血液。“想必是贵国王室的珍藏吧?”
斐迪南一世微微颔首,脸色苍白如大理石雕塑。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发白,但声音依然保持着王室应有的庄重:“1893年的罗马尼亚皇家珍藏,来自科特纳里酒庄。原本是为...”他顿了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原本是为王储的婚礼准备的。”
餐桌两侧的德国军官们发出赞叹的低语,纷纷举杯品尝。没有人注意到国王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或者说,没有人愿意注意。
“那么,为了陛下的健康,干杯!”马肯森洪亮的声音在宴会厅中回荡。军官们齐声应和,杯盏相碰之声不绝于耳。
斐迪南一世机械地举起酒杯,嘴唇轻轻碰了碰杯沿,却没有饮下那象征着屈辱的佳酿。他的目光越过马肯森的肩膀,停留在墙壁上那些弹孔上。那是三个月前德军攻占皇宫时留下的痕迹,如今成了这场“胜利盛宴”的背景装饰。
侍者们穿着不合身的宫廷制服,端着银质餐盘在餐桌间穿梭。他们动作僵硬,步伐却异常整齐,靴跟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犹如士兵踏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些“侍者”全是德军士兵假扮的,他们的腰间微微鼓起,暗示着隐藏的手枪。
马肯森切开一块烤鹿肉,汁液从粉红色的肉质中渗出。“不得不说,罗马尼亚的自然资源令人惊叹。石油、粮食、木材...全都是帝国急需的战略物资。”他咀嚼着,声音变得含糊,“陛下应该为能向德意志帝国贡献这些资源而感到荣耀。”
斐迪南一世的目光低垂,盯着餐盘上精致的王室徽章。“罗马尼亚人民正在挨饿,元帅先生。这个冬天,已经有数千人因缺粮缺煤而冻死饿死。”
“战争总是需要牺牲的,陛下。”马肯森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况且,是罗马尼亚先背叛了同盟国,选择与俄国人为伍。现在的处境,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1916年8月,罗马尼亚在协约国的承诺下加入战争,进攻奥匈帝国,却在德军的反攻下迅速溃败。十二月初,布加勒斯特陷落,德国及其盟国控制了罗马尼亚大部分领土,包括宝贵的石油产区。
餐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冷风趁机涌入,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一名年轻的情报官站在门口,雪花在他的肩头融化,形成深色的水渍。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电报。
狂欢的声浪顿时平息,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马肯森皱起眉头,不悦地放下酒杯:“什么事,中尉?”
情报官快步走到元帅身旁,俯身低语。随着他的汇报,马肯森脸上的得意神情逐渐凝固,最后化为铁青色的愤怒。军官们的谈笑声渐渐消失,宴会厅内只剩下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够了!”马肯森突然咆哮起来,一拳砸在餐桌上。银制餐具震动着,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把电报念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听我们面临的局面!”
情报官直起身,声音颤抖但清晰地念出电文:
“十二月二十四日十八时整。急电:普洛耶什蒂油田破坏程度已达百分之七十,主要炼油设施无法修复;游击队每日袭击运输队,过去一周损失物资三百吨,伤亡士兵八十七人;俄国援军正在雅西集结,估计兵力达两个师...”
每念出一句话,军官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那些刚刚还洋溢着胜利喜悦的面孔,此刻被恐惧和愤怒所取代。
马肯森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像一头准备扑食的老狮。“百分之七十?”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我收到的上一份报告还说破坏程度只有百分之三十。”
“游击队的活动日益猖獗,元帅阁下。”情报官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们熟悉地形,得到当地居民掩护...”
“掩护?”马肯森冷笑一声,“那就让那些农民知道掩护游击队的代价!”
他突然抓起面前的酒杯,狠狠摔向墙壁。水晶杯碎裂开来,红色的酒液顺着壁画上的圣母像流淌而下,如同鲜血从伤口中涌出。
“立即实施‘铁腕政策’!”马肯森的声音如同冰刃刮过金属,“传我的命令:每死一个德国兵,枪毙十个罗马尼亚人!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律按此比例执行!”
斐迪南一世猛地站起身,餐桌因他的动作而摇晃。“元帅!这太残忍了!平民不应该为战争行为负责!”
马肯森转向国王,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陛下,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您的政府可以选择自己执行,或者由我的士兵代劳。但结果不会有任何区别。”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一方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另一方则如同冰冷的钢铁。最终,国王的目光垂落了,他颓然坐回椅中,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宴会结束。”马肯森冷冷宣布,推开座椅,“中尉,立即向各部队传达命令。我要在明早看到第一批人质名单。”
2
布加勒斯特的冬夜来得特别早,刚过下午五时,天色就已完全暗了下来。胜利广场四周被德军士兵封锁,他们手持步枪,刺刀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着寒光。广场中央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站着十名行刑队士兵,他们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如同无情的死神。
广场周围挤满了被强制前来观看的市民,人群中不时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人们冻得通红的脸上。士兵们用枪托推搡着人群,维持着秩序,他们的呵斥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百名人质被押解上台,他们中有老人、青年,甚至还有几个看似未成年的少年。大多数人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绳索深深陷入手腕的皮肉中。他们穿着单薄的衣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在这些囚犯中,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格外引人注目。尽管衣衫褴褛,面庞因饥饿而凹陷,但他的身姿依然挺拔,眼神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这就是乔治·科什布克,罗马尼亚着名的诗人、剧作家,曾经的精神领袖。即使在囚犯中,他也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尊严,仿佛不是被押赴刑场,而是登上演讲台。
科什布克环视四周,看着台下那些熟悉而恐惧的面孔。他的目光中既有悲痛,也有坚定。当他的视线与一位老妇人对上时,他微微点头,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安慰的微笑。
一位德军上校走上台前,展开一份文件,用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罗马尼亚语宣读:“根据德意志帝国军事司令部命令,为报复游击队对帝国军队的袭击,以下人员将被处决。每名德国士兵的死亡,将以十名罗马尼亚人的生命偿还...”
宣读声在广场上回荡,台下的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呜咽。一位年轻女子突然尖叫起来:“不!那是我父亲!他是无辜的!”她的哭喊很快被士兵的呵斥声淹没。
科什布克闭上眼睛,嘴唇微微颤动,仿佛在默诵什么。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中已没有任何犹豫和恐惧。
上校读完名单,退到一旁。行刑队的士兵举起步枪,枪口对准了台上的人群。
就在这时,科什布克突然向前一步,声音洪亮而清晰地划破寒冷的夜空:“罗马尼亚永不灭亡!”
他的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人群中激起涟漪。先是短暂的寂静,接着有人低声应和,然后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汇成一股力量的洪流:
“罗马尼亚永不灭亡!”
“罗马尼亚永不灭亡!”
士兵们惊慌失措,上校大声命令立即行刑。但在枪声响起前的一刻,科什布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是在朗诵自己的诗作:
“尽管风暴在我们头顶咆哮\/尽管敌人践踏我们的土地\/罗马尼亚人的心永远不会屈服\/自由的火炬将在黑暗中燃烧...”
枪声骤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诗句。科什布克的身体猛地一震,鲜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染红了破旧的衣衫。但他没有立即倒下,而是用尽最后力气喊出:
“记住这一天!罗马尼亚将会重生!”
更多的枪声响起,台上的人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染红了木台,滴滴答答地流到下面的雪地上,形成一滩滩触目惊心的红色斑块。
台下的哭喊声、咒骂声和士兵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夜的寂静。一位老妇人昏倒在地,周围的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将昏迷的她拖到一旁。
枪声停止后,士兵们开始检查尸体,偶尔补上一枪。当走到科什布克身边时,一名年轻士兵发现诗人的眼睛依然睁着,仿佛仍在凝视着祖国的天空。士兵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举起手枪,对准了他的额头。
枪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诗人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3
皇宫内,马肯森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胜利广场的方向。虽然距离太远,看不到具体情形,但他能想象正在发生什么。多年的军旅生涯早已让他对死亡和杀戮习以为常。
他的副官,少校埃里希·冯·克莱斯特静静地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等马肯森转身注意到他时,他才开口:“元帅阁下,柏林来电。”
马肯森接过电报,快速浏览内容。那是总参谋部对铁腕政策的回应,语气谨慎而暧昧,既没有明确批准,也没有直接反对。“最高指挥部理解当地局势的复杂性,信任前线指挥官的判断,同时提醒注意国际舆论可能产生的影响...”
马肯森冷笑一声,将电报扔在桌上:“典型的柏林官僚腔调。他们想要胜利的结果,却不愿承担胜利的代价。”
克莱斯特少校保持着立正姿势:“阁下,我们是否应该稍微缓和一下措施?至少避免处决知名人士如科什布克这样的人。他的死在民众中可能会引起强烈反应。”
“正是要让他们反应!”马肯森一拳砸在桌面上,“恐惧是最好的镇静剂。我要让每个罗马尼亚人都在睡前思考:支持游击队是否值得付出邻居、朋友甚至家人的生命代价。”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你知道吗,克莱斯特,统治被征服的民族就像驯服野兽。如果你表现出任何犹豫或软弱,它们就会扑上来撕碎你。只有毫不留情的严厉,才能让它们屈服。”
克莱斯特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虑。马肯森注意到了这一点,语气稍微缓和:“我了解你的担忧,少校。但有时候,残酷是另一种形式的仁慈。迅速而严厉的镇压可能短期内会造成痛苦,但从长远来看,它通过威慑阻止更多的反抗,从而拯救更多的生命。”
窗外突然传来隐约的喧哗声,马肯森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克莱斯特走到窗边查看:“似乎是广场方向的骚动,阁下。需要我派人去查看吗?”
马肯森摇摇头:“不必。让当地驻军处理即可。”他回到桌前,拿起另一份文件,“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讨论。普洛耶什蒂油田的修复进度远远落后于计划...”
4
胜利广场上的血腥气息尚未散去,消息已如野火般传遍布加勒斯特的大街小巷。在城东的一处简陋公寓里,一群男女正聚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愤怒与悲痛。
“他们杀了科什布克!”一个年轻男子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油灯晃动不已,“那个伟大的诗人,手无寸铁的老人!”
“不只是他,还有另外九十九人。”一位中年妇女补充道,她的眼睛红肿,“其中包括玛丽安医生,他曾经免费为贫民区的孩子治病。”
房间内陷入沉默,只听得见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缓缓开口:“马肯森以为恐惧会使我们屈服,但他错了。”老人是布加勒斯特大学的退休教授,人们都叫他斯坦库先生,“历史上的所有暴君都试图用鲜血浇灭自由之火,但火焰从未真正熄灭。”
年轻男子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我们必须以牙还牙!让德国人血债血偿!”
“冷静,伊万。”斯坦库教授抬手制止,“冲动行事正中间肯森下怀。他巴不得我们贸然行动,好有借口进行更大规模的屠杀。”
“那我们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伊万不甘心地问。
“不。”教授的目光变得锐利,“我们要战斗,但要聪明地战斗。科什布克的死将成为点燃全国抵抗运动的火花。我们要让德国人知道,罗马尼亚人的精神是无法用子弹杀死的。”
他展开一张布加勒斯特地图,指向城市的不同区域:“我们需要组织起来,系统化我们的行动。伊万,你负责联络城西的工人团体;安娜,”他看向那位中年妇女,“你负责收集医疗物资,为未来的伤员做准备;米哈伊,你负责记录德军的调动情况,寻找他们的弱点...”
计划持续到深夜,每个人离开时都带着明确的任务和重新燃起的决心。他们从后门悄悄溜出,融入黑暗的街道,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斯坦库教授最后离开,他站在门口,望向胜利广场的方向。寒风中有隐约的血腥气,但他似乎也嗅到了另一种东西——改变的气息。
“你的死不会白费,老朋友。”他轻声低语,仿佛在对科什布克的灵魂承诺,“我们将让整个罗马尼亚成为你的诗篇。”
5
接下来的几天里,布加勒斯特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德军的巡逻队增加了,检查站也更加严格,但抵抗的种子已在城市的土壤中生根发芽。
伊万成功联络了城西铁路工厂的工人,他们秘密制造简易武器,并利用工作之便,监视德军的物资运输。安娜建立了一个地下医疗网络,收集药品和绷带,并招募有医疗背景的志愿者。米哈伊则绘制了详细的德军布防图,标注出巡逻路线和时间表。
与此同时,科什布克就义的故事在民间口耳相传,越传越广,越传越神。有人说他临刑前天空出现了奇异的光芒;有人说他的身体在倒下后没有流血,而是化作了白鸽飞向天空。这些传说无疑美化了现实,但它们起到了凝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
一周后的深夜,抵抗组织进行了第一次协同行动。根据米哈伊提供的情报,他们选择了一支德军运输队作为目标。这支车队每晚固定时间会经过城郊的一条偏僻道路,将补给从火车站运往城中心的军需仓库。
行动当晚,寒风凛冽,月光被浓云遮蔽,为抵抗者提供了完美的掩护。伊万带领一组人埋伏在道路两侧的树林中,他们的手心因紧张而出汗,但眼神坚定。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灯光在黑暗中逐渐靠近。伊万深吸一口气,举起手准备发出信号。
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这支车队比平时长得多,而且有装甲车护航——情报有误!米哈伊提供的显然是过时信息,德军已经改变了护卫配置。
“撤退!”伊万低声下令,但为时已晚。
德军似乎早已察觉到埋伏,装甲车上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白光扫过树林,暴露了抵抗者的位置。机枪喷出火舌,子弹呼啸着射向树林。
“分散撤退!”伊万大喊,同时向装甲车投出一枚自制炸药。爆炸声震耳欲聋,但装甲车只是轻微受损,继续向前推进。
混乱中,两名抵抗成员中弹倒下,其他人则在树林的掩护下四散奔逃。伊万一边还击,一边后退,突然感到肩头一阵灼痛,子弹擦伤了他的肩膀。他踉跄着继续奔跑,身后的枪声和德军的叫喊声越来越近。
就在他几乎绝望时,一道矮门突然在他面前的围墙上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拉了进去。门随即关上,德军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从门外经过,渐行渐远。
伊万喘着粗气,发现自己在一个小院子里。救他的是位老妇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示意他跟着她进入屋内。
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昏暗的光线下,伊万看到墙上挂着一张科什布克的照片,周围点缀着鲜花和蜡烛。老妇人注意到他的目光,轻声说:“他是我侄儿。你们继续战斗,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她熟练地为伊万清洗和包扎伤口,动作出奇地专业。“我曾经是护士,”她解释道,“在上一场战争中。”
门外传来德军的敲门声和叫喊,正在挨家挨户搜查。老妇人毫不惊慌,她移开墙边的一个柜子,露出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进去,不要出声。我会应付他们。”
伊万躲进地窖,听到上面传来德军士兵粗鲁的质问和老妇人镇定自若的回答。几分钟后,柜子被移开,老妇人告诉他安全了。
“他们抓走了两个人,”她的声音沉重,“街角的鞋匠和他的儿子。”
伊万的心沉了下去。按照马肯森的命令,这意味着又将有二十个无辜的罗马尼亚人要被处决。
6
马肯森很快得知了这次未遂的伏击和抵抗组织的存在。在皇宫的作战室里,他站在大地图前,听取克莱斯特少校的汇报。
“看来科什布克的死并没有达到预期的威慑效果,”马肯森冷冷地说,“反而激起了更强烈的抵抗。”
克莱斯特谨慎地选择措辞:“或许我们需要调整策略,阁下。单纯的镇压似乎只会加深仇恨,促使更多人加入抵抗。”
马肯森转身,眼中闪着危险的光芒:“那么你的建议是什么,少校?拥抱和亲吻他们?给他们颁发奖章表彰他们的勇敢抵抗?”
“不是的,阁下。但我认为我们可以结合胡萝卜和大棒。一方面继续严厉打击抵抗活动,另一方面采取一些安抚措施,改善民生,让普通民众不那么倾向于支持游击队。”
马肯森沉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啊,克莱斯特,你总是这么理想主义。但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白雪覆盖的城市,“好吧,我们可以试试你的方法。但同时,”他的声音变得冰冷,“铁腕政策必须继续。明天早上,再处决二十名人质。”
克莱斯特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他知道争辩无用:“遵命,阁下。”
马肯森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酒,递给克莱斯特一杯:“你知道吗,少校,统治的本质就是让被统治者明白谁主宰着他们的生死。恐惧不是最终目的,但它是最有效的手段。”
他抿了一口酒,继续道:“我了解罗马尼亚人。我的儿媳就是罗马尼亚贵族,记得吗?他们是一个骄傲的民族,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正因如此,他们更难接受被征服的事实。我们必须打破他们的骄傲,直到他们彻底屈服。”
克莱斯特轻声问:“然后呢,阁下?即使我们赢得了战争,这样的仇恨将如何化解?”
马肯森凝视着杯中的酒液,久久没有回答。最后,他叹了口气:“那是政治家和外交官的问题了,少校。我们的任务只是赢得战争,无论代价如何。”
7
随后的几周里,布加勒斯特陷入了诡异的平衡。一方面,德军确实实施了一些“安抚措施”:增加了平民的食品配给,允许更多药品进入城市,甚至组织了一些文化活动。另一方面,铁腕政策依然严格执行,每周都有人质被公开处决。
这种矛盾的政策产生了复杂的效果。一些市民确实因为生活条件的轻微改善而减少了对抵抗活动的支持;但更多人则因为持续不断的处决而加深了对占领者的仇恨。
抵抗组织也逐渐成熟起来。从最初的冲动行动,变得更加谨慎和有策略。他们避免与德军正面冲突,转而采取骚扰战术:切断电话线,破坏铁轨,在墙上涂写反德标语,传播鼓舞人心的消息。
伊万的伤好后,变得更加谨慎。他与斯坦库教授和其他小组领导人定期秘密会面,共享情报,协调行动。他们建立起一个松散但有效的地下网络,覆盖了城市的大部分区域。
一个寒冷的夜晚,抵抗组织核心成员再次聚集在斯坦库教授的公寓里。煤油灯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
“德军正在计划一次大规模清剿行动,”米哈伊带来重要情报,“他们怀疑抵抗组织的总部设在大学区,明天开始将逐户搜查。”
斯坦库教授皱起眉头:“那我们得提前转移重要物资和人员。”
安娜补充道:“医院里的朋友告诉我,德军医疗队正在储备大量血浆和绷带,说明他们预计会有较大规模的伤亡。清剿行动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严厉。”
伊万握紧拳头:“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或许可以在他们行动前先发制人。”
经过激烈讨论,他们制定了一个计划:不在大学区与德军正面对抗,而是在城市其他多个地点同时制造事端,分散德军兵力。
次日,当德军部队开始包围大学区时,城东的铁路仓库突然起火,城南的变电站发生爆炸,城西的德军指挥部门前甚至发生了一起手榴弹袭击。
德军指挥官措手不及,不得不分兵处理这些突发事件。大学区的搜查虽然照常进行,但规模和强度大大减小,抵抗组织的大部分物资和人员得以安全转移。
当晚,马肯森在皇宫里大发雷霆:“他们像是在耍我们!每次我们出击,他们就像水银一样从指缝间溜走!”
克莱斯特少校静静地等待元帅发泄完毕,才谨慎开口:“这恰恰证明他们不是一个松散的组织,而是有严密领导和协调的抵抗运动。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一支地下军队。”
马肯森冷静下来,沉思片刻:“找到他们的领导者,少校。不惜一切代价。没有了头,身体就会瘫痪。”
8
寒冬渐渐过去,春天的气息开始降临布加勒斯特。积雪融化,露出下面被掩盖的伤痕:墙壁上的弹孔,被炸毁的建筑,还有人们心中的创痛。
抵抗运动如野草般在废墟中生长,越来越难以控制。德军占领当局不得不投入更多兵力维持秩序,这反而削弱了前线的力量。
一个四月的傍晚,伊万收到斯坦库教授的紧急传讯。当他赶到会面地点——一家小咖啡馆的后室时,发现教授脸色异常严肃。
“我们有麻烦了,伊万。”教授低声说,推过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从一栋建筑中走出。“德军情报部门已经盯上了我们。他们不知道具体是谁,但已经锁定这个区域。”
伊万的心一沉:“那我们得立即疏散。”
教授摇摇头:“太晚了。咖啡馆外面已经有暗探监视。我叫你来,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取出一个小笔记本,“这是我们的联络网名单和安全屋位置。如果我被捕,你必须接手领导工作。”
伊万震惊地看着老人:“教授,不!您应该现在就走,我可以掩护您...”
教授微笑着摇摇头:“我老了,伊万。我的心脏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但你还有未来,有整个罗马尼亚的未来。”他握住年轻人的手,“科什布克临死前看到的景象,我看不到了。但或许你和你的孩子们能够看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德语的命令声。教授迅速将笔记本塞进伊万手中,推开后墙的一块暗板:“快走!这条通道通向隔壁的裁缝店。记住,罗马尼亚永不灭亡!”
伊万犹豫了一瞬,但在教授坚定的目光下,最终钻进了暗道。在他合上暗板的那一刻,听到了前门被撞开的声音和德军的吼叫。
暗道狭窄而黑暗,伊万摸索着前行,心中充满痛苦和愤怒。到达另一端后,他小心地窥视外面的情况。裁缝店里安静无人,他迅速溜出,混入街上来往的人群中。
远处,他看到德军士兵将斯坦库教授押出咖啡馆。老人的步伐从容,头昂得高高,仿佛不是被捕,而是在进行一场阅兵。
9
斯坦库教授的被捕对抵抗组织造成了沉重打击。马肯森亲自监督审讯,希望从老人口中挖出整个抵抗网络的情报。
但连续几天的严刑拷问毫无结果。教授始终保持沉默,甚至偶尔用拉丁语或德语引用经典名句,嘲弄审讯者。他的坚韧很快在监狱中传为传奇,连一些德军士兵都私下表示敬佩。
马肯森逐渐失去耐心,决定公开处决斯坦库,希望以此彻底摧毁抵抗运动的士气。
处决日前夜,克莱斯特少校获准与教授见面。在阴暗的牢房里,他看到老人虽然遍体鳞伤,但眼神依然清澈明亮。
“教授先生,”克莱斯特用流利的罗马尼亚语说,“您是个勇敢的人,但您的死不会改变战争的结局。为什么不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呢?”
斯坦库教授微微一笑:“少校,您听说过罗马尼亚的传说故事吗?其中有一个关于大师曼诺尔的故事,他宁愿被活埋在墙中,也不愿背叛自己的创作。”
克莱斯特叹息道:“这是现实,不是传说,教授。明天您就会死去,而世界将继续运转,几乎不会注意到您的牺牲。”
“啊,但您错了,少校。”教授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一个人的死亡可能毫无意义,也可能点燃整个民族的灵魂。科什布克的死唤醒了许多沉睡的心灵,我的死将继续这一过程。每一个倒下的人都会成为种子,从我们的血泊中,新的罗马尼亚将会生长。”
克莱斯特沉默良久,最后轻声问:“您不害怕吗?”
“我害怕的是活着却失去尊严,少校。而不是为信仰而死。”教授平静地回答,“请告诉我,您为信仰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少校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鞠躬,离开了牢房。
10
斯坦库教授的处决日到来了。这一次,德军没有选择在胜利广场公开行刑,而是安排在郊外的一处废弃工厂,严格控制围观人数。他们担心教授的处决会像科什布克那样,引发更大的抵抗浪潮。
但抵抗组织已经预料到这一点。伊万领导的新指挥部制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们要拦截押送车队,救出教授。
拂晓时分,当德军车队驶向处决地点时,在一段狭窄的道路上遇到了路障。随即,枪声从两侧的山坡上响起。
伊万带领抵抗战士发起了突袭。战斗激烈而短暂,德军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被埋伏打得措手不及。几分钟内,押送车的守卫就被清除。
伊万冲向囚车,砸开门锁。斯坦库教授虚弱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伊万...你不该来...”
“我们不会抛弃任何人,教授。”伊万扶起老人,掩护他走向等待的汽车。
就在这时,一声狙击枪响传来。教授身体一震,倒在伊万怀中。远处山坡上,德军的增援部队已经赶到,狙击手正在寻找下一个目标。
伊万和同伴们奋力还击,且战且退。但教授的呼吸越来越微弱,鲜血从他的胸口不断涌出。
“放下我,伊万...”教授喘息着说,“带我走已经太迟了...”
伊万不肯放弃,继续拖着老人向掩护处移动。又一声枪响,伊万感到腿上一阵剧痛,跌倒在地。
教授用尽最后力气,从口袋中掏出一张被血染红的纸片:“拿去吧...这是我最后的话...让所有人知道...”
他的眼睛逐渐失去焦点,但嘴角却带着微笑:“看啊,伊万...黎明多么美丽...”
教授的身体软了下来,生命离开了他的躯体。伊万痛苦地咆哮,抓起教授的纸条,在同伴的掩护下艰难撤退。
德军的增援越来越多,抵抗组织不得不放弃教授的遗体,撤入森林中。伊万腿上的伤口血流如注,几乎无法行走,全靠同伴的搀扶才得以逃脱。
11
回到安全屋,伊万展开教授留下的血染纸条。上面是老人优雅的笔迹,显然是在牢房中偷偷写下的:
“致我的同胞们:不要为我的死悲伤,也不要寻求为我复仇。而是要为罗马尼亚的未来而努力。建设一个更加公正、自由的国家,让我们的牺牲不至于白费。仇恨只会延续仇恨,唯有智慧与勇气才能带来真正的解放。记住:罗马尼亚永不灭亡!”
伊万读着这些话,泪水模糊了视线。教授至死都没有放弃对祖国的爱和对人性的信念。
几天后,教授的遗书被秘密印刷成传单,遍布布加勒斯特的大街小巷。甚至皇宫的院子里也出现了一份,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肯森的办公桌上。
马肯森读完传单,沉默良久。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春意盎然的城市,第一次对自己的政策产生了怀疑。
克莱斯特少校敲门进来,看到桌上的传单,微微一怔:“阁下,我们需要加强安保措施...”
马肯森抬手制止了他:“不,少校。我想我犯了一个错误。”他转身面对克莱斯特,脸上露出罕见的疲惫,“我试图用恐惧统治这个民族,但他们用勇气回应。我试图用暴力压制他们,但他们用尊严回应。”
他拿起传单,轻声读着最后一句:“‘罗马尼亚永不灭亡’...或许他们真的不会。”
克莱斯特惊讶地看着元帅。多年来,他第一次听到马肯森表示怀疑。
“阁下,您的意思是?”
马肯森深吸一口气:“调整我们的策略。减少人质处决,增加与当地领袖的对话。我们需要赢得民心,而不仅仅是领土。”
克莱斯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柏林...”
“柏林由我应付。”马肯森坚定地说,“是时候承认,有些东西是枪炮无法征服的。”
12
变化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但确实在发生。人质处决逐渐减少,德军开始与当地社区领袖进行试探性对话。虽然占领的本质没有改变,但压迫的严酷程度有所减轻。
抵抗组织注意到了这一变化。伊万和他的同伴们谨慎地回应,减少了暴力行动,转而更多地专注于情报收集和地下宣传。
一个五月的夜晚,伊万冒险来到斯坦库教授的墓前。简单的墓碑上只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但周围堆满了鲜花和蜡烛,显然是许多偷偷前来悼念的人留下的。
伊万站了许久,最后轻声说:“您的信息传达到了,教授。甚至连马肯森也听到了。”他放下一束野花,“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您和科什布克的牺牲没有白费。您证明了我们的精神无法被征服。”
远处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伊万迅速隐身于阴影中。在离开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轻声发誓:“罗马尼亚永不灭亡。”
回望布加勒斯特的万家灯火,他知道斗争还远未结束。但在这个春天的夜晚,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的气息——脆弱却坚韧,如同冰雪初融后破土而出的第一抹新绿。
暴政或许能占领土地,但永远无法征服一个民族的精神。而在漫长的黑夜之后,黎明终将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