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军第二道防线,汉斯·贝克尔的靴子踩在堑壕底部的血泊中,发出令人作呕的咯吱声。他的步枪刺刀上沾满暗红色的黏液,制服前襟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浸透。周围此起彼伏的惨叫、咒骂和枪声混合成一种非人间的噪音,持续冲击着他的鼓膜。
左边!左边!穆勒中尉的吼声从堑壕拐角处传来。
汉斯条件反射般转身,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俄军士兵正从侧向支壕冲出来。那人的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喊着听不懂的话,刺刀直指汉斯胸口。没有思考的时间,汉斯本能地抬起步枪扣动扳机——咔嗒。弹匣空了。
Schei?e!他咒骂着,勉强侧身避开突刺,俄军的刺刀划破了他的衣袖。汉斯顺势用枪托猛击对方下巴,听到牙齿碎裂的声响。俄国兵踉跄后退,汉斯抓住机会拔出工兵铲,用铲刃狠狠劈向那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温热的,带着铜腥味。
俄国兵像断线木偶般倒下,手指还在痉挛地抓挠泥土。汉斯没有补刀,只是麻木地看着生命从那双逐渐浑浊的眼睛里流逝。这是第几个了?三个?四个?在堑壕战的混乱中,他已经记不清了。
“前进!别停下!”穆勒中尉突然出现在汉斯身旁,他的左臂缠着临时绷带,鲜血已经渗透出来,将绷带染成了暗红色。他手中的手枪枪管因为连续射击而发烫冒烟,仿佛在诉说着刚才激烈的战斗。
汉斯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紧张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班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除了穆勒中尉,就只剩下他自己、老兵格奥尔格,还有不知何时加入的工兵施罗德。而原本应该在他身后的大学生士兵克鲁泽却不见了踪影。
“克鲁泽呢?”汉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他的喉咙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变得干涩。
穆勒中尉的脸色也十分凝重,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克鲁泽的去向。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侧方的掩体中传来。这声音如同夜枭的哀鸣,让人毛骨悚然。汉斯和穆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恐惧。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声源,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动了什么。那是一个半地下的掩体,入口处倒着两具德军的尸体,他们的头部都被子弹击中,鲜血和脑浆溅得到处都是,场面异常惨烈。
汉斯贴着堑壕壁移动,突然闪身枪口指向掩体内。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痉挛——
克鲁泽跪在一堆尸体中间,双手死死掐着一个俄军伤兵的喉咙。俄国人已经面色青紫,眼球突出,但克鲁泽仍不松手,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必须...必须...必须...他的眼镜不知掉在哪里,脸上布满泪水和鼻涕,制服被扯得稀烂。
克鲁泽!汉斯冲上前抓住同伴的肩膀,松手!他已经死了!
大学生茫然地抬头,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到虹膜。他没死...他们都没死...克鲁泽松开手,那俄国兵确实早已断气。你看,他们还在动...所有人都在动...
穆勒中尉检查了掩体内部,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汉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五具俄军尸体整齐地靠在墙边,每个人的喉咙都被割开。从血迹干涸程度看,死亡时间至少半小时前。而克鲁泽的刺刀上还挂着新鲜的血肉。
他杀了俘虏,穆勒低声说,然后精神崩溃了。
汉斯想起进攻前克鲁泽还兴奋地谈论如何用刺刀——45度角向上刺入肋骨下方,可以直达心脏。那个满口歌德和康德的大学生,现在成了一具颤抖的躯壳。
我们得带他走,汉斯说,不能丢下他。
穆勒摇摇头:没时间了。施罗德!把克鲁泽送到后方急救站!他转向汉斯,你和我继续前进。第6军应该已经突破右翼,我们要在俄国佬反应过来前占领交通壕。
汉斯最后看了一眼克鲁泽。大学生现在蜷缩在角落,抱着膝盖前后摇晃,嘴里喃喃背诵着什么——可能是诗句,也可能是祷词。汉斯弯腰捡起克鲁泽的步枪,把刺刀卸下来插在自己腰带上。多一件武器总没坏处。
离开掩体后,堑壕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这里的构造明显比第一道防线更精细——有些地段用木板加固,甚至铺了简陋的排水沟。俄军显然没料到德军能这么快突破到此处,许多个人物品还散落在各处:照片、烟斗、未写完的信...
小心陷阱,穆勒警告道,俄国佬喜欢在撤退路上布置手榴弹诡雷。
汉斯点点头,眼睛盯着每一个拐角和门洞。他的神经已经绷紧到极限,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手指抽搐着想扣扳机。奇怪的是,随着杀戮的持续,恐惧感反而减轻了——不是因为他变勇敢了,而是因为思维已经麻木。装弹、射击、刺戳;装弹、射击、刺戳...这成了机械的重复动作,就像在农场挤牛奶一样平常。
转过一个拐角后,他们突然遭遇一队德军士兵——第6军的先锋,从右翼突破过来的。带队的上士满脸烟灰,但神情振奋:这条壕沟通往俄军炮兵观察所!我们追着一群溃兵过来的!
穆勒立刻问道:观察所有人把守吗?
不确定。但路上有个机枪巢,我们损失了三个人才压制它。
汉斯跟着穆勒和这群生力军继续前进。堑壕开始向上倾斜,这意味着他们正在接近某个高地——很可能是炮兵观察所所在的位置。如果能占领那里,德军炮兵就能获得精确的射击指引,将俄军后方阵地化为火海。
前方的枪声突然密集起来。德军士兵们立刻贴紧壕壁,子弹打在泥土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汉斯感到脸颊一热,伸手摸到一道血痕——只是被跳弹擦伤,但距离打穿脑袋只差几厘米。
手榴弹!有人大喊。
汉斯本能地扑倒在地。爆炸震得他耳膜生疼,碎片呼啸着从头顶飞过。硝烟还未散去,穆勒已经跳起来冲锋:Vorw?rts!
接下来的几分钟成了模糊的杀戮片段。汉斯记得自己冲进一个半圆形掩体,里面挤满了俄军士兵;记得刺刀捅入人体时那种诡异的阻力,就像穿透一捆湿稻草;记得一个满脸雀斑的俄国男孩——不会超过十六岁——跪在地上求饶,却被某个德军士兵一枪托砸碎了头骨;记得自己踩在滑腻的内脏上差点摔倒...
当枪声终于停息时,观察所里只剩下德军士兵了。汉斯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机械地检查步枪——枪管烫得几乎拿不住,弹仓空了,刺刀弯曲变形。他摸索着腰带,找到最后一个弹夹,手指颤抖得几乎装不进去。
我们拿下了,穆勒喘着气说,靠在观察窗边,上帝啊,看这个视野...
汉斯勉强站起来,走到观察窗前。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呼吸——整个俄军后方阵地尽收眼底:纵横交错的交通壕、炮兵阵地、补给车队、集结中的预备队...就像摊开的地图一样清晰。
通讯兵!穆勒大喊,立刻联系炮兵指挥部!给他们坐标!
一个背着无线电的士兵踉跄着跑来,开始调整设备。汉斯继续扫视战场,突然注意到东南方有异常动静——一支俄军部队正在有序集结,军服和装备明显比普通部队精良。
中尉,他指向那个方向,那是...
近卫师,穆勒的嘴角绷紧,狗娘养的终于来了。
无线电兵成功接通了炮兵指挥部,开始报坐标:d7区域,敌军集结,请求急速射...确认,近卫部队...是,我们会标记位置。
穆勒从背包里取出信号枪,装上绿色信号弹。他走到观察所外的平台上,向空中发射。绿色烟迹在蓝天中格外显眼,为德军炮兵提供明确的瞄准点。
不到一分钟,第一发试射炮弹就落在了俄军集结地附近。无线电兵迅速修正坐标,然后——地狱降临。
汉斯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炮火。数十门德军重炮同时开火,炮弹如雨点般砸向俄军近卫师。肉体、泥土、装备碎片被抛向空中,形成一片诡异的舞蹈。即使隔着这么远,汉斯也能想象那种场景——弹片撕裂肉体,冲击波震碎内脏,士兵们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被炸成肉酱。
打得好,穆勒冷冷地说,让他们也尝尝滋味。
汉斯没有回应。他应该感到高兴——这些近卫士兵几分钟前还准备去屠杀他的战友们——但此刻他只有无尽的疲惫。观察所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粪便的恶臭,死去的俄军士兵以各种扭曲的姿势躺着。其中一个特别年轻,金发,眼睛还睁着,仿佛在质问为什么。
无线电突然传来新的命令。穆勒接听后,脸色变得凝重:所有人准备撤离。俄军正在炮击这个区域,我们要在观察所被炸平前离开。
那这个位置?汉斯问。
已经记录坐标,炮兵会持续覆盖。穆勒检查了一下手枪弹药,第6军主力已经突破右翼,我们任务完成了。现在回自己部队。
离开观察所时,汉斯最后看了一眼战场。炮火已经延伸向更远的俄军后方,浓烟遮天蔽日。而在第一道防线方向,无数德军部队正源源不断地涌入突破口,像洪水冲垮堤坝。胜利在望——以成千上万条生命为代价。
他们沿着交通壕向后移动,不时遇到其他德军部队。战线已经混乱不堪,不同师的士兵混杂在一起,军官们拼命收拢自己的部下。汉斯看到了第47师的臂章,感到一丝安心——至少他还算有可归。
一个医疗站临时搭建在交通壕交叉处,担架上躺满了伤员。汉斯无意中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克鲁泽。大学生现在安静地躺着,眼睛盯着天空,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他的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但鲜血仍在渗出。
克鲁泽?汉斯蹲下身,你...还好吗?
大学生的目光缓缓聚焦:汉斯...我看到他们了...所有死去的人...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解释不了...
医护兵走过来,摇摇头:内脏损伤,没救了。给他打了吗啡减轻痛苦。
汉斯不知该说什么。他想起了大学校园、诗歌朗诵会、和平时期的那些愚蠢辩论...所有这些对克鲁泽来说都将永远成为过去。
告诉...告诉我妈妈...克鲁泽突然抓住汉斯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告诉她我是英勇战死的...不是像这样...不是...
他的手突然松开,眼睛失去了焦距。汉斯轻轻合上那双眼睛,从克鲁泽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一位端庄的妇人站在花园里,背后是典型的德国中产阶级住宅。他把照片塞回死者胸前,默默站起身。
走吧,穆勒中尉在不远处催促,天快黑了,我们要在夜幕降临前找到团部。
汉斯最后看了一眼克鲁泽平静的面容,转身跟上中尉。他的日记本还在胸前的口袋里,但他知道有些事永远无法写在纸上——比如喉咙被割开时发出的咯咯声,或者刺刀拔出肉体时那种湿滑的触感。这些将成为他灵魂上的污渍,无论用多少墨水都掩盖不了。
交通壕逐渐变得拥挤,撤退的伤兵和前进的增援部队挤作一团。汉斯听到消息说德军已经在多个地段突破成功,俄军开始全线溃退。这应该是好消息,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奇怪的、说不清的空虚。
当那令人心悸的暮色降临时,他们在一片混沌中艰难前行,终于在茫茫黑暗中找到了团部的所在地——一个原本属于俄军的地下指挥所。
进入指挥所后,穆勒看到团长冯·哈根少校正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聚精会神地听取着各连的战况汇报。当他的目光与穆勒交汇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中尉!谢天谢地,还以为你们都已经完蛋了呢!”
穆勒迅速立正,向少校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用沉稳而坚定的声音回答道:“损失确实很惨重,少校。但是,我们完成了任务。”
冯·哈根少校的眼睛一亮,他急切地问道:“真的吗?你们成功拿下了炮兵观察所?”
穆勒点了点头,肯定地回答:“是的,少校。我们成功地攻占了炮兵观察所,现在它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
干得好!冯·哈根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为整个突破行动做出了关键贡献。他转向汉斯,下士,你看起来糟透了。去医疗站检查一下,然后休息。明天还有更多战斗。
汉斯麻木地敬礼,转身走向临时医疗站。他的脸颊伤口已经结痂,但医护兵坚持要清洗缝合。预防感染,那人说着,用酒精棉擦拭伤口,疼得汉斯龇牙咧嘴。
处理完伤口后,汉斯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坐下,掏出日记本。他的手仍然微微颤抖,铅笔迹歪歪扭扭:
亲爱的日记,我还活着,但不知道这算不算幸运。克鲁泽死了,还有班里的其他人。我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我的制服上沾满了血,大部分不是我的。明天还要继续战斗,直到我们胜利或者全部死去。此刻我只想睡一觉,不做噩梦的那种...
远处的炮声虽然依旧隆隆作响,但相比之前已经稀疏了许多。汉斯缓缓合上日记本,仿佛将一段沉重的历史轻轻掩上。他的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眼紧闭,似乎想要隔绝外界的喧嚣与纷扰。
在黑暗逐渐笼罩的最后一瞬间,汉斯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克鲁泽说过的那句话:“他们问我为什么……我解释不了……”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意识的夜空,让他在坠入无尽黑暗之前,短暂地捕捉到了一丝光亮。
是的,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一切。战争的残酷、生命的脆弱、人性的复杂,所有这些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汉斯不禁想起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们,他们或许也曾有过无数的疑问和困惑,但最终都被炮火淹没,成为了历史的尘埃。
而此刻的汉斯,也即将被黑暗吞噬,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醒来,是否还能面对这个充满谜团的世界。但在那最后一刻,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似乎有一点微弱的光,在黑暗中顽强地闪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