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队沿着泥泞的道路缓慢前行。施特劳斯驾驶着马车,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在普季洛夫工厂的发现。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深知必须尽快将这些情报送回德军指挥部;但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想到化学武器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他的胃部不禁一阵绞痛。
停车!医疗检查!前方传来喊声。
车队缓缓地在一处临时医疗站前停下,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嘎吱声在这片寂静的区域显得格外刺耳。施特劳斯透过车窗,看到几名军医正忙碌地检查着过往士兵的健康状况。
他推开车门,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走进帐篷,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十名伤员横七竖八地躺在简易的病床上,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脸上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而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冻伤患者——他们的肢体已经发黑坏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上帝啊……施特劳斯喃喃自语道,他无法想象这些士兵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维尔诺战役的伤兵,旁边的一名老兵低声说道,听说我们死了二十多万人。德国佬用铁丝网和机枪把我们像割麦子一样放倒。
施特劳斯沉默不语,他曾经为德军在东线的胜利感到无比骄傲,但此刻,面对这些惨状,他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愧疚感。他突然意识到,战争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光荣和正义,而是充满了无尽的苦难和死亡。
你!车夫!一个医官突然指着施特劳斯喊道,过来帮忙抬伤员。施特劳斯回过神来,快步走到医官身边,按照他的指示抬起一名重伤员,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担架上。
施特劳斯无法拒绝,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跟着医官走进了帐篷。一踏进帐篷,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药味扑面而来,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涌。帐篷里的景象更是令人窒息,痛苦呻吟的士兵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医护人员们忙碌地穿梭其中,地上到处是血污和用过的绷带,仿佛这里是一个人间炼狱。
抬那个腿受伤的,送到后面的马车上去!医官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施特劳斯的思绪。他定了定神,看到医官正指着一个担架上的年轻士兵。轻一点,他的股动脉差点被弹片切断!医官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焦急。
施特劳斯小心翼翼地走到担架旁,低头看了看那个受伤的士兵。那孩子看上去不超过二十岁,脸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纸,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呼吸也异常微弱,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
施特劳斯的心中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轻轻地抬起担架,尽量让动作轻柔一些,生怕会加重士兵的伤势。在抬担架的过程中,他能感觉到士兵的身体异常沉重,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经从他身上流失。
他……会没事吗?施特劳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医官疲惫地摇摇头:看上帝的旨意了。我们缺医少药,连吗啡都快用完了。
当施特劳斯将伤员抬上救护马车时,年轻士兵突然睁开了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您,大叔...
这句简单的感谢像刀子一样刺进施特劳斯的心脏。他突然意识到,这些被他视为敌人的俄国士兵,和他家乡的弟弟、邻居家的孩子没什么不同。他们都只是被战争机器吞噬的普通人。
回到自己的马车后,施特劳斯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从未想过,长期潜伏在敌营中会带来这样的心理冲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使命——如果成功传递化学武器的情报,德军可能会研发更可怕的毒气;但如果隐瞒这个情报,又等于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战友。
嘿,施密特,发什么呆?运输队长喊道,准备出发了!
施特劳斯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是一名德国军官,肩负着重要使命。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怀表,决定在下一个休息点将情报送出去。
车队继续前行,穿过一片被战火摧毁的村庄。残垣断壁间,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呆呆地望着车队。施特劳斯想起自己在柏林的侄女,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个小镇过夜。施特劳斯借口去酒馆买伏特加,独自来到镇外的废弃磨坊——这是事先约定的情报交接点之一。他迅速写下所有重要发现,包括雪姑娘机枪的技术细节、冬之泪化学武器的存在,以及俄军部队的异常调动。
就在他将密信藏入墙缝的罐头盒时,突然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入了施特劳斯的耳朵。他的身体猛地一紧,手中的动作也瞬间停滞。
施特劳斯迅速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他的呼吸变得异常轻微,仿佛生怕被外面的人察觉。然后,他像一只敏捷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门后,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
我知道你在里面,施密特,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或者说,我该叫你冯·施特劳斯上尉?
施特劳斯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匕首。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奥尔洛夫上校,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俄军反间谍部门的头子!
施特劳斯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行动竟然会如此轻易地被发现。他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某个环节上露出了破绽,还是说,奥尔洛夫上校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
施特劳斯的脑子飞速运转。奥尔洛夫是怎么发现的?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现在该怎么办?
“别想着逃跑了,”奥尔洛夫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越来越近,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魔,“磨坊已经被包围了。投降吧,上尉,你是个有价值的俘虏。”
施特劳斯的心跳急速加快,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磨坊二楼的一个小窗户上。那是唯一的希望,他心想。
他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摇摇欲坠的楼梯,每一步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整个磨坊都在抗议他的存在。终于,他来到了窗边,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他看到了外面的情景。
月光如水洒在大地上,照亮了磨坊周围的一切。施特劳斯定睛一看,果然如奥尔洛夫所说,几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包围着磨坊。然而,在东侧,他注意到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缺口,那是他唯一的逃生之路。
“我给你十秒钟考虑,”奥尔洛夫的声音再次传来,冷酷而无情,“十……九……”
施特劳斯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必须在这短短的几秒钟内想出一个办法。突然,他灵机一动,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它挂在楼梯的扶手上,然后像一只猫一样,悄悄地移动到西侧的墙边。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推倒了一堆木桶。木桶发出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中回荡,仿佛整个磨坊都要被震塌了。
八...七...什么声音?奥尔洛夫的计数被打断,你们几个,去那边看看!
木桶滚落的巨响吸引了部分包围人员的注意。施特劳斯抓住这个机会,从东侧的窗口一跃而出,落在松软的泥土上。他立刻滚入附近的灌木丛,然后匍匐前进,远离磨坊。
他跑了!身后传来喊声,搜捕全镇!
施特劳斯借着夜色的掩护,穿过田野和树林。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区域,但首要任务是销毁身上的证据。他取出怀表,用力砸向石头,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然后抛入路过的溪流中。
天亮前,施特劳斯躲进了一片茂密的松林。他疲惫不堪,饥寒交迫,但更痛苦的是任务失败的挫败感。他没能将最关键的情报送出去——俄军的新型化学武器和西北方面军的重组计划。
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和士兵的喊叫声越来越近,施特劳斯的心跳也随之加速。他深知,搜捕网正在逐渐收紧,而自己想要徒步穿越前线回到德军阵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这紧张的时刻,施特劳斯的目光突然被林间小路上走来的一个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个老农妇,她背着一个装满蘑菇的篮子,步履蹒跚地走着。施特劳斯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个老妇人能成为他逃脱困境的关键。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略显狼狈的外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可疑。然后,他快步迎上前去,脸上露出一副迷路的旅人应有的迷茫和焦急。
“老妈妈,您好!”施特劳斯用带着明显德语口音的俄语向老妇人打招呼,“请问去维捷布斯克该怎么走呢?”
老妇人停下脚步,警惕地打量着施特劳斯。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似乎在评估他的可信度。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你去维捷布斯克做什么?那里到处都是军队,可不是个安全的地方。”
施特劳斯心中一紧,但他立刻装出更加焦急的样子,说道:“我……我在找我弟弟,他在运输队工作,听说他受伤了,我非常担心他的情况。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到维捷布斯克去看他。”
老妇人的表情柔和了些:可怜的孩子。沿着这条路向东走,过了小河有个废弃的农舍。你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但小心点,最近军队在抓德国间谍。
施特劳斯道谢后继续前行。老妇人指的方向正好与搜捕队相反。也许他能在那个农舍里躲几天,等风声过去再想办法联系德军情报网。
农舍比想象中还要破败,但至少能遮风挡雨。施特劳斯刚推开门,就愣住了——屋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穿着俄军制服的士兵正坐在壁炉前,听到声音立刻举起了步枪。
别开枪!施特劳斯举起双手,我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
士兵眯起眼睛: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施特劳斯注意到士兵的制服上有血迹,左腿缠着临时绷带。这是个逃兵或者掉队的伤兵。
我叫伊万·施密特,运输队的车夫,施特劳斯小心地回答,我们的车队遭到袭击,我逃了出来...
士兵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放下了步枪:坐下吧。我叫阿列克谢,第17西伯利亚团的。我们团在维尔诺几乎全军覆没...
施特劳斯假装同情地摇摇头,在壁炉另一侧坐下。他注意到阿列克谢的伤势不轻,脸色苍白,可能是失血过多。
你的腿需要重新包扎,施特劳斯说,我懂一点医术。
阿列克谢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施特劳斯小心地解开血迹斑斑的绷带,发现伤口已经感染化脓。
你需要真正的医生,施特劳斯说,否则会得坏疽的。
阿列克谢苦笑:去哪里找医生?我是个逃兵,回去会被枪毙的。
施特劳斯沉默地为他清理伤口。这个年轻的俄国士兵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军校的弟弟。战争是如此荒谬,让本该成为朋友的人互相残杀。
你打算去哪?阿列克谢突然问。
施特劳斯耸耸肩:不知道。也许回家,如果还能找到家的话。
我听说德国人对待俘虏还不错,阿列克谢低声说,比我们的战俘营强多了。
施特劳斯的心跳加速了。这个俄国伤兵在暗示他想投降!这可能是天赐的机会——如果他能把阿列克谢带到德军防线,不仅能完成任务,还能救这个年轻人一命。
“我知道一条小路,”施特劳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条小路可以避开巡逻队的视线,直接通向中立地带……”
阿列克谢的眼睛猛地一亮,仿佛黑暗中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他紧紧地盯着施特劳斯,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走吗?”
施特劳斯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坚定而决绝:“当然,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他们抓走。但是,你的腿伤还没好,能行吗?”
阿列克谢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总比在这里等死要强得多!只要能逃出去,我什么都愿意尝试。”他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其中蕴含的决心却让人无法忽视。
施特劳斯见状,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佩之情。他拍了拍阿列克谢的肩膀,说道:“好,那就这么定了。我们今晚就出发,趁着夜色的掩护,应该会安全一些。”
阿列克谢连忙点头,表示同意。然而,就在他们刚刚开始讨论具体的逃亡路线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和狗吠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施特劳斯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急忙冲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远处的街道上,一队俄军骑兵正气势汹汹地疾驰而来,马蹄声响彻夜空,伴随着阵阵狗吠,显得格外刺耳。
施特劳斯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队骑兵。当他看清领头的人时,心中的恐惧更是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竟然是奥尔洛夫上校!
搜查队!施特劳斯低声警告,他们一定是跟踪我到这里来的。
阿列克谢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后门通向树林...
两人迅速收拾了几件必需品,从后门溜出农舍。但阿列克谢的腿伤严重拖慢了速度,他们刚进入树林边缘,就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站住!否则开枪了!
施特劳斯转身看到奥尔洛夫骑在马上,手枪对准了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阿列克谢突然推开施特劳斯,自己踉跄着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快跑!他喊道,我会引开他们!
枪声响起,阿列克谢应声倒地。施特劳斯犹豫了一瞬,但军人的理智战胜了情感,他转身冲入茂密的树林。子弹在他周围呼啸,但茂密的树木提供了掩护。
施特劳斯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一样,拼命地奔跑着。他的呼吸急促,肺部像被火烤一样灼痛,双腿也因为过度劳累而发软,但他不敢停下来,因为身后的搜捕声越来越近。
不知道跑了多久,施特劳斯终于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他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不得不停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深入了森林的腹地,周围的树木高大而茂密,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远处,搜捕的声音仍然隐约可闻,但听起来已经离他有一段距离了。施特劳斯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他暂时安全了。
他缓缓地顺着树干滑坐在地上,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完全失去了力气。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地回放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阿列克谢,那个年轻的俄国士兵,在他的面前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
施特劳斯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和自责,阿列克谢是为了救他——一个德国间谍——才牺牲了自己。他们素不相识,甚至分属敌对阵营,可阿列克谢却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他。
为什么?施特劳斯想不明白,他不明白阿列克谢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仅仅是因为人性中的善良和正义感吗?
夜幕再次降临,施特劳斯继续向西方移动。根据星辰判断方向,他估计再有两天的路程就能到达德军防线。但没有了密信工具,他无法提前警告指挥部关于俄军化学武器的事。
第三天黎明,当施特劳斯精疲力竭地爬上一座小山丘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远处的地平线上,德军和俄军的炮火交织成一片火网。战斗的轰鸣声隐约可闻。
他终于接近前线了。但就在他准备下山时,突然感到后脑一阵剧痛,然后世界陷入了黑暗...
当施特劳斯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野战医院里。一个德军医官正俯身检查他的瞳孔。
“欢迎回到阳间,上尉!”医官满脸笑容地说道,“您能活下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啊!我们的侦察兵在那片荒芜的无人区发现您的时候,都差点把您当成俄国间谍给枪毙了呢。”
施特劳斯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我……我必须要见指挥官……有紧急情报……”
医官连忙伸出手,轻轻按住施特劳斯的肩膀,安慰道:“别着急,上尉。您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严重脱水,还伴有脑震荡。您需要好好休息,等身体恢复一些再去汇报也不迟。”
施特劳斯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显然对医官的话感到不满,但他实在太虚弱了,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医官继续说道:“冯·施泰因少校已经得到通知了,他知道您有重要情报要汇报。不过,他明天才能过来见您。所以,您先安心养病,等明天见到少校,再把情报详细地告诉他吧。”
施特劳斯闭上眼睛,心中五味杂陈。他成功回到了德军阵地,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阿列克谢的生命,还有那些未能及时送达的情报。俄军的冬之泪化学武器可能已经投入使用,将给德军带来可怕的伤亡。
更令他不安的是,他开始质疑这场战争的意义。无论哪一方胜利,像阿列克谢这样的普通人都是最大的牺牲品。而他,冯·施特劳斯上尉,既是这场游戏的棋子,也是玩家之一。
窗外,炮声依旧隆隆作响,仿佛永无止境的雷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