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那点子回音,好像还在石头缝里赖着没散干净。
罗成摊开手。
掌心那方镇龙玺,温吞吞的白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转了向——不再均匀地铺开,而是拧成了一束,像冬天嘴里呵出的白气,执拗地,直挺挺地,指向正北。
不是阴山那个方向。
是更北。
北得有点吓人。
阿晴蹲在地上,捡了根枯树枝,在尘土里划拉。线条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条弯弯的大河,拐了个几字形的硬弯。树枝的尖儿,戳在几字形顶端那个位置,用力,戳出个小坑。
“狼居胥山。”
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在昏暗里显得特别大。
“突厥人的圣山。萨满巫术的老窝。格尔泰那身鬼本事……根儿就在那儿。”
树枝在小坑里又拧了拧。
“也是当年……冠军侯封禅祭天的地方。”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顿了顿。
燕一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正擦刀。
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破皮子,沾了点水,一下,一下,蹭着刀面。动作机械,力道却沉。刀面映出他半张脸,还有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头没什么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血色。
几个时辰前还差一点就要炸开的那些燕云骑,这会儿正默默地收拾东西。
检查马鞍的皮带有没有磨损,把散开的行装重新捆紧,给水囊灌满前一天夜里接的、带着土腥味的雨水。
不是好了。
是另一种状态。
像一堆摔碎了的瓷片子,被一双蛮横的手硬捏起来,用浆糊草草黏在一块。看着还是个碗的形状,可裂缝都在里头,密密麻麻,碰一下就要散架。
燕九蹲在洞口,背对着所有人。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铁手套的指尖缝隙里,还塞着黑红色的东西——是之前刮玄甲时,指甲劈了,渗进去的血,混着铁锈,已经干了。
他肩膀忽然抽了一下。
不受控制地。
隔一会儿,又抽一下。
像有什么东西,钻在他脊梁骨里,时不时就啃一口。
阿晴把地上的地图用脚抹平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王庭守得跟铁桶似的。”她说,声音有点紧,“光穿过敕勒川那片草场,顺利的话,也得三天。”
她顿了顿,看向罗成。
“而且……草原上最近,不太平。”
罗成正把骨匕往靴筒侧面的皮鞘里插,闻言动作停了停。
“怎么个不太平?”
阿晴看着他,嘴唇抿了抿,吐出两个字:
“吃人。”
第七天。傍晚。
草长得不对劲。
本该是盛夏,敕勒川这片野草该蹿到人腰那么高,绿得发黑,风一过,哗啦啦像海。可现在,草是蔫的,黄不黄,绿不绿,稀稀拉拉趴在地上,露出底下干裂的土皮子。
一条河,也快干了。河床中间只剩一线浑浊的水,慢吞吞地流,两边是大片灰白色的、晒裂的淤泥。
他们就在这河边,撞见了“不太平”。
不是预想中的突厥游骑。
是一群牧民。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穿着破烂的皮袍子,脏得看不出本色。他们围着一堆不大的篝火,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一口黑乎乎的铁锅。
锅里头煮着东西,咕嘟咕嘟冒泡。汤是浑浊的灰黄色,面上浮着几截白森森的骨头,形状有点怪,不像牛羊的。
听到马蹄声,那群人动作一致地,缓缓转过头来。
眼神是直的。
眼珠子浑浑浊浊,泛着一层不正常的黄,像蒙了层脓。嘴角咧着,拖出亮晶晶的口涎,一直滴到胸口。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又像野兽护食时的低吼。
罗成心里咯噔一下。
这模样,太熟了。
跟阴山底下,那个被污染村子里的人,一模一样。
“退后!”他勒住马缰,厉声喝道。
晚了。
离队伍侧翼最近的两个“牧民”,突然动了!
不是站起来,是四肢着地,像狗,像狼,手脚并用地往前一窜——速度快得吓人,直扑向马队边缘一个燕云骑!
那骑士状态本来就不太好,骑在马上,眼神有些涣散,握着缰绳的手松松垮垮。
“吼——!”
野兽般的低吼近在咫尺!腥臭的风扑到脸上!
到底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身体比脑子快。那骑士猛地一激灵,几乎本能地,反手就抽刀!
刀光雪亮,迎着扑来的黑影斩去!
可就在刀刃即将碰到对方脖子的前一刹那——
他看清了。
那张污秽不堪、沾满泥垢和口水的脸底下,轮廓还很年轻。甚至能看到嘴角细软的绒毛。
是个孩子。
最多十五六岁。
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僵了那么一瞬。
就这一瞬。
“噗嗤!”
少年牧民张开的嘴里,牙齿又黄又黑,却异常尖利,一口狠狠咬在骑士抬起来格挡的左手护腕上!
皮革被穿透的声音,闷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