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运赃车队,如同一条臃肿而沉默的巨蟒,在泥泞的官道上艰难蠕动。沉重的马车轮毂深深陷入冻土,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前后左右,是北司缇骑冰冷警惕的目光和韩栋麾下边军难以掩饰的躁动气息。我骑在马上,左肩的伤口随着马背颠簸传来阵阵刺痛,但更刺痛的,是心头那愈演愈烈的危机感。
八万两白银,五千两黄金,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和足以武装一营兵马的军械……这笔泼天的财富,就像一块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肥肉,吸引着四面八方窥伺的饿狼。骆养性派崔振这尊“冷面判官”亲自押运,其意不言自明——他要独吞这块肥肉,至少,明面上必须如此。
但我杜文钊,岂能甘心只做那个拼死猎杀、却连口汤都喝不上的猎犬?萨尔浒的血,鬼哭峡的命,秃鹫谷的险,哪一桩不是用命换来的?这大明天下,早已没了公理,唯有实力才是硬道理!没有自己的班底,没有藏在暗处的刀把子,我永远只是骆养性棋盘上一颗随时可弃的棋子!
目光扫过身旁并辔而行的韩栋。他脸色紧绷,眼神不时瞟向那些封着北司火漆的箱子,喉结轻微滚动。他手下的边军弟兄,更是眼神火热,窃窃私语,看向缇骑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甚至……敌意。这是一股被压抑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
机会就在眼前,但风险也巨大无比。在崔振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无异于虎口夺食。
是夜,车队在一处荒废的驿站驻扎。寒风呼啸,破败的院落里篝火点点,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警惕的脸。缇骑们轮流守夜,将装载赃物的马车围在中央,看管得如同铁桶。韩栋的边军被安排在外围警戒,看似信任,实则是隔离。
我以伤势发作需要静养为由,独自占了一间还算完整的厢房。夜深人静,我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血刀经内力缓缓运转,修复伤势的同时,感官提升到极致。窗外,是缇巡夜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边军岗哨压抑的咳嗽声。
不能再等了!必须冒险一搏!
约莫子时,我悄无声息地滑下土炕,如同鬼魅般贴近门缝,确认外面无人留意,然后轻轻推开后窗,龙转身步法施展到极致,如同一片落叶般翻出窗外,融入漆黑的夜色中。我没有去找韩栋,太显眼了。我的目标是队伍里一个不起眼的人——韩栋的心腹,那个在黑石堡给我赶过车、瘸了一条腿的老兵,王瘸子。他负责照料几辆装载杂物的辅车,位置相对偏僻,也更容易接触。
避开篝火和巡逻的视线,我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驿站后院的马厩附近。王瘸子果然靠在一辆辅车旁打盹,怀里抱着个酒葫芦。
我轻轻叩响了车辕。
王瘸子猛地惊醒,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刀,但看到是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千户大人?您这是……”
“老王,长话短说。”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想不想让韩将军和弟兄们,日后有条真正的活路?而不是永远窝在黑石堡那鬼地方,或者……被当成擦脚布,用完就扔?”
王瘸子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眯起,声音沙哑:“千户……您的意思是?”
“车队里的东西,你们也看到了。运回北司,能落到你们手里的,能有几个子儿?”我冷笑,“骆养性吃肉,连汤都不会给你们留一口。但如果我们能……提前留下一点‘辛苦费’呢?”
王瘸子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死死盯着我:“千户……这、这可是杀头的罪过!崔总旗看得太紧了!”
“风险我知道。”我目光锐利,“但富贵险中求!不需要动大箱子,那样目标太大。那些装珠宝古玩的箱子,封条是死的,但箱子是活的!我记得里面有些散碎的金叶子、珍珠项链、玉扳指之类的小件,顺手摸出几件,塞进你们押运的粮袋或者马料袋里,谁能发现?等到了地头,找个机会分掉,神不知鬼不觉!”这是我能想到的、风险相对最小的方法。动金银目标太大,但一些小件珍玩,混在杂物中,不易察觉。
王瘸子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对财富的渴望和对现状的不满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他咬了咬牙,低声道:“千户……您说怎么办,老汉我听您的!韩将军那边……”
“韩将军那里,我自有分寸。你只需找两个绝对信得过的弟兄,手脚干净利落,就在明晚扎营时,趁乱动手。记住,只拿小件,分散藏好,绝不可贪多!”我叮嘱道。
“明白!”王瘸子重重点头。
“此事若成,你老王,便是首功。韩将军和弟兄们未来的前程,少不了你一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小锭银子塞进他手里,“拿去打点一下。”
王瘸子攥紧银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交代完毕,我再次如同鬼影般潜回厢房,仿佛从未离开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冒险的刺激,也有对未知后果的担忧。这是一步险棋,一旦暴露,万劫不复。但,值得一搏!
接下来的两天,车队依旧沉默前行。我表面平静,暗中却时刻关注着王瘸子和那几辆辅车的动静。崔振依旧冷着脸,缇骑的看守没有丝毫松懈。
直到第二日傍晚,车队在一处河滩扎营时,机会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让营地一阵忙乱,众人纷纷寻找避雨之处,看守赃车的缇骑也不得不稍稍分散注意力。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我看到王瘸子和两个黑影在辅车旁飞快地闪动了一下……
雨停后,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当我与韩栋目光交汇时,从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忐忑,我知道,事情成了。
几天后,车队终于抵达北京城外。赃物被直接运往北镇抚司的秘密库房,严密封存。骆养性亲自验收,看着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对我和崔振褒奖了几句。
论功行赏时,韩栋及其麾下边军果然只得了些微薄的赏银和几句空口褒奖,被打发回黑石堡继续“戴罪立功”。韩栋领赏时,脸色平静,但紧握的拳头和眼底深处的不甘,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分别时,我私下找到韩栋,低声道:“韩将军,暂且忍耐。黑石堡,是我们的根。此番‘辛苦’,杜某记在心里。来日方长。”
韩栋深深看了我一眼,重重抱拳:“末将……明白!千户保重!”
看着他带着部下远去的背影,我摸了摸怀中那几件王瘸子悄悄塞给我的、温润冰凉的玉饰和小金锭。这点东西,对于那笔巨款来说,微不足道,但它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我杜文钊,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孤狼了。
回到北镇抚司那间依旧被“照料”着的厢房,我关上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虎穴分羹,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得到的只是残羹冷炙,但更重要的是,我在韩栋这支边军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接下来,就是要用尽手段,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直到……成为我手中一把真正的、只听命于我的刀!
窗外,北京城的暮鼓响起,沉闷而悠长。这帝都的棋局,因为那北地起出的八万两白银,变得更加波谲云诡了。而我,这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小千户,也要开始学着,下自己的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