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白天总是灰蒙蒙的，太阳像被裹在厚厚的棉絮里，透出来的光也是散的，没什么温度。江川家的客厅里，光线更暗些，窗户玻璃上蒙着层薄灰，把外面的筒子楼影子映得模糊不清。
江川蹲在地上，面前摊着台老式熊猫牌电视机。机壳是暗黄色的，边角磕掉了漆，露出里面的塑料底色，屏幕左上角还有道斜斜的划痕，像道旧伤疤。他手里捏着把十字螺丝刀，正拧开后壳的最后一颗螺丝，动作熟稔得像在拆自己的手掌。
“咔哒”一声，螺丝松了。江川把螺丝刀扔在旁边的工具盘里，金属碰撞发出轻响。他用手指抠住后壳边缘，稍一用力，“吱呀”一声，后壳被掀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板和元件，电容电阻像排着队的小蘑菇，有些引脚已经氧化发黑。
“老古董。”江川低声骂了句，从裤兜里摸出片万用表，表笔戳在某个电容脚上，眼睛盯着表盘上跳动的数字。表盘是塑料的，边缘磨得发亮，指针颤巍巍地晃着，最后停在一个数值上。江川皱了皱眉，把表笔移开，指尖在电路板上点了点，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林暮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背靠着墙，手里捧着本美术书。书是从学校图书馆借的，封面边角卷了，书页泛黄，还夹着根干枯的银杏叶书签。他看得很专注，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摩挲着书上的印刷图案——是幅梵高的《星月夜》，旋转的星空在灰扑扑的纸页上显得格外鲜活。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江川偶尔摆弄工具的轻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铁蛋蜷在林暮脚边，团成个毛球，尾巴尖偶尔扫过林暮的裤腿，带来点痒意。林暮没动，只是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江川的侧脸上。
江川的眉头还皱着，嘴唇抿成条直线，下颌线绷得很紧。阳光从窗户缝里漏进来一缕，刚好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手指很稳，捏着个小小的电阻，用烙铁烫掉旧焊点，动作快而准，锡丝融化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带着点金属的焦味。林暮想起自己画本里的那张画，江川修自行车时的手，此刻握着烙铁的手，同样粗糙，却同样灵活得让人心安。
“看什么？”江川突然开口，眼睛没离开电路板，声音有点闷。
林暮吓了一跳，像被抓包的小偷，赶紧低下头，手指捏紧了书页，小声说：“没什么。”耳朵尖有点发烫，他能感觉到江川的目光扫过来，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又移了回去。
“书拿倒了。”江川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林暮一愣，低头看了看，果然，书不知什么时候被自己拿倒了，《星月夜》的漩涡在他眼里倒转着。他的脸更烫了，赶紧把书正过来，假装翻页，心脏“怦怦”跳着。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烙铁“滋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林暮偷偷抬眼看他，江川已经重新专注在电视上，嘴角好像还勾着点弧度，被头发遮住了一半。林暮的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像含了颗快化的糖。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江川把烙铁放在支架上，用镊子夹着片新电容，小心翼翼地焊在电路板上。“差不多了。”他直起身，活动了下脖子，发出“咔吧”的轻响。蹲太久，腿有点麻，他跺了跺脚，走到墙角插上电源，把电视屏幕对着墙，免得强光刺眼。
林暮也放下书，好奇地看着。这台熊猫电视是昨天三楼李奶奶送来的，说放了好几年没动静，扔了可惜，让江川看看能不能修。江川当时皱着眉说“老掉牙的玩意儿”，还是把电视搬回了家。林暮知道，修好了能赚二十块，够买两天的菜了。
江川按下电源开关。
“嗡——”
电视没亮，先发出声低沉的嗡鸣，像只老蚊子在叫。江川啧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机顶。
“啪！”
屏幕突然亮了，一道白光闪过，接着是满屏的雪花点，“沙沙”响着。林暮下意识地眯起眼，适应了下光线。江川调了调频道旋钮，旋钮转起来“嘎吱”响，屏幕上的雪花点变成了模糊的图像，好像是个新闻节目，主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电流声。
“成了。”江川松了口气，嘴角刚扬起，电视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吱——！”
尖锐、短促，像金属摩擦玻璃，又像指甲刮过黑板，在安静的客厅里炸开。
林暮猛地一颤，手里的美术书“啪嗒”掉在地上，书页散开来。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猛地往上提，呼吸都顿了半拍。铁蛋也被吓醒了，“喵呜”一声窜到沙发底下，只露出双圆溜溜的眼睛。
噪音只持续了两秒就停了，电视恢复了正常的新闻声，只是图像还有点抖。
江川皱了皱眉，伸手拍了拍电视侧面的喇叭，“怎么回事……”话没说完，余光瞥见林暮的样子——他还维持着看书的姿势，身体僵着，脸色有点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小鹿。
江川心里嗤笑一声，嘴上却没忍住：“胆小如鼠。”
声音不大，却像颗小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里。林暮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刚刚有点泛红的脸颊慢慢褪去血色，恢复了苍白。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情绪。
江川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他不是故意的，就是随口一说，跟以前骂铁蛋“笨猫”似的。可林暮不是铁蛋，林暮跟这铁北的一切都不一样，像株刚从温室里移出来的小苗，风一吹都要晃悠两下。江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没事了”或者“电视接触不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大惊小怪。”
林暮还是没说话，只是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美术书。书页被摔得有点卷，他用手指一点点捋平，动作很慢，指尖微微发颤。他把银杏叶书签夹回原来的页码，然后合上书本，抱在怀里，站起身。
“我……”林暮开口，声音有点哑，顿了顿，才小声说，“我回客厅学习了。”
江川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林暮抱着书，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两人离得很近，江川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和铁北的煤烟味、机油味格格不入。他的脚步很轻，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走到客厅门口时，还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回头，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模糊的新闻声，和江川自己的呼吸声。江川盯着那台熊猫电视，屏幕上的主持人还在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刚刚林暮低头时，他好像看到林暮的眼睛有点红，像含着泪，又好像是光线的原因。
“操。”江川低声骂了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拿起螺丝刀，用力拧了下电视后壳的螺丝，“砰”的一声，螺丝掉在地上，滚到沙发底下。
铁蛋从沙发底下探出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江川蹲在地上，看着那台修好的熊猫电视。屏幕上的图像还在抖，声音也带着杂音，可好歹是能看了，二十块到手了。以前每次修好东西，他都觉得挺痛快，今天却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塞了团湿棉花。
他想起林暮慢慢捋平书页的手指，那么轻，好像怕弄疼了书似的；想起他说“回客厅学习”时沙哑的声音；想起他走出门时那个停顿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胆小如鼠……”江川对着空气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戏谑，只剩下自己都没察觉的懊恼。他站起身，走到客厅门口，想推开那扇门，脚却像灌了铅，迈不动。
说什么呢？道歉？“我不该说你胆小”？江川觉得别扭。他从小到大，除了对他爸，没跟谁说过软话。
客厅里很安静，能隐约听到林暮翻动书页的声音，很轻，很有节奏。江川靠在门框上，听着那声音，心里慢慢平静了点。至少，林暮没哭，也没闹，还是安安静静的。
他转身回到电视机旁，捡起地上的螺丝，重新拧好后壳。然后关掉电视，拔掉电源，把它搬到墙角放好，等李奶奶来拿。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厨房，拿起水壶想烧点水，却发现水壶是空的。
江川叹了口气，拿起水壶去接水。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哗哗地响。他看着水流进壶里，想起早上分鸡蛋时林暮固执的眼神，想起刚才林暮被吓到的样子，心里那点懊恼又冒了出来。
他得找点事做，不然总想着那句“胆小如鼠”。江川接满水，放在煤气灶上，打着了火。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呼呼”声。他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跳动的火苗，耳朵却一直留意着客厅里的动静——林暮还在翻书，偶尔有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挺好的，江川想，安安静静的，像以前一样。
可心里那点别扭，怎么也过不去。他摸了摸口袋，掏出昨天修自行车赚的零钱，数了数，三十五块六毛。够买两斤肉了，林暮昨天说想吃红烧肉来着？
江川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随即又压了下去。买肉，就当……就当是庆祝电视修好了。对，庆祝修好了电视。
他转身关掉煤气灶，拿起外套，抓起桌上的零钱，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很冷，风从窗户缝里灌进来，吹在脸上有点疼。江川缩了缩脖子，快步往楼下的菜市场走去。
得赶在菜市场收摊前买回来，不然林暮该等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