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来得早。刚过五点,铁北的天空就已经黑透了,像一块浸了墨的脏棉絮,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风比白天更冷,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往前跑。
市文化宫门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灯罩,在地上洒下一圈模糊的光晕。江川靠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旁,车把上的旧帆布包被风吹得轻轻晃动。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拉链一直拉到顶,只露出一点下巴。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角细小的纹路和被冻得微红的鼻尖。
这已经是林暮上培训班的第三个周末了。
从第二个周末开始,江川就不再骑自行车载他回来。林暮问为什么,江川只说晚上冷,骑车风大,然后把自行车停在文化宫附近的车棚,和林暮一起步行回家。
林暮知道,其实是因为江川的维修铺周末下午和晚上生意更好。冬天自行车容易坏,晚上家里灯泡、电暖气出故障的也多,多开几个小时,就能多赚点钱。江川嘴上不说,林暮心里却清楚。所以他从不提骑车的事,只是每天下课看到江川等在路灯下的身影时,心里都会暖烘烘的。
江川!林暮背着画板从文化宫大门跑出来,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只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江川直起身子,把手里正在摆弄的一个旧手电筒零件塞进帆布包:结束了?
林暮跑到他面前,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今天画了静物素描,李老师说我陶罐的质感表现得还行。他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散开,很快被风吹散。
江川应了一声,伸手接过林暮肩上的画板,沉不沉?
不沉。林暮摇摇头,却没拒绝江川的帮忙。江川的手很稳,接过画板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林暮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林暮瑟缩了一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
两人并肩往回走。路灯在身后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随着脚步晃动。这是第一盏路灯。
今天学了怎么表现不同材质的反光,林暮一边走一边说,声音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陶罐的反光和玻璃的不一样,玻璃的反光更亮,边缘更硬,陶罐的就柔和一些,带点灰调...他说着,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空中比划着反光的形状,李老师说,画这些就像...就像在猜每个物体的脾气,有的暴躁,有的温和...
江川走在他左边,脚步沉稳,不紧不慢。他偶尔会一声,作为回应。风从左边刮过来,江川不动声色地往林暮那边靠了靠,替他挡住了一些风。
林暮感觉到身边的人靠近了些,心里暖了暖,说话的声音也轻快了些:我还试着画了你那个旧收音机的零件,就是上周你放在长椅上的那个电容,银色的那个。李老师说我把金属的高光画得太死了,应该有点过渡...
他们走到了第二个路灯下。灯光比第一个更暗些,灯杆上缠着几圈旧电线,像一道道伤疤。两人的影子在这里交叠到一起,江川的影子把林暮的完全盖住了。
林暮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突然觉得有点热,把围巾往下扯了扯,露出一点下巴。江川,他小声说,你...你晚上不用特意等我的,我可以自己...
闭嘴。江川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林暮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甜。他知道江川的脾气,决定的事不会改。他低下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不再说话。
第三个路灯在铁路桥附近。这里更空旷,风也更大,吹得路灯杆嗡嗡作响。两人走到桥下时,江川突然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林暮手里。
是个用旧毛线织的手套,只有一只,灰色的,针脚歪歪扭扭,看起来有点丑。哪来的?林暮愣住了,手套是温的,带着江川手心的温度。
王奶奶给的。江川说得很随意,她孙子不要了,扔我那儿,我看还能用。他顿了顿,补充道,就一只,你先戴右手,画画的手别冻着。
林暮捏着那只丑丑的手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暖暖的,又有点酸。他知道这肯定不是王奶奶给的,江川根本不会随便要别人东西。这针脚,倒像是...他想起江川那个瘫痪在床的父亲,听说以前是厂里的技术能手,手很巧。
谢谢。林暮小声说,把右手伸进手套里。毛线有点扎,但很暖和,那种暖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江川没说话,只是抬脚继续往前走。林暮跟在他身边,这次走得更近了些,两人的胳膊偶尔会碰到一起,冰凉的棉袄布料下,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
第四个路灯在废弃工厂区的边缘。这里的灯忽明忽暗,光线昏黄得像快要熄灭的烟头。路边堆着一些废弃的钢筋和木板,风刮过,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有点吓人。
林暮下意识地往江川身边靠了靠。江川似乎察觉到了,脚步放慢了些,开口问:害怕?
有...有点。林暮老实承认,这里白天看着就荒凉,晚上更是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江川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林暮戴着毛线手套的右手。林暮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躲开。江川的手很粗糙,带着常年干活的茧子,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很轻,却很稳。
林暮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他能感觉到江川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毛线传过来,暖得他指尖都有点发麻。他不敢看江川,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江川的手握着他的手腕,在昏黄的灯光下,影子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以前是炼钢厂的废料处理区,江川突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厂区边缘显得有点回响,我小时候常来这儿捡废铁。
捡废铁干什么?林暮好奇地问,紧张感被驱散了些。
卖钱。江川说得很直接,那时候我妈还没走,家里...挺难的。他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林暮没再问。他能想象出小时候的江川,瘦小的身影在这片废墟里穿梭,为了几毛钱的废铁,在冰冷的钢筋水泥间翻找。他心里有点疼,忍不住反手轻轻握了握江川的手。
江川的手指僵了一下,没抽回手,也没更用力,就保持着那个姿势,牵着林暮往前走。
第五盏路灯在筒子楼路口。这盏灯最亮,也最旧,灯杆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层层叠叠,像穿了件花衣裳。从这里能看到筒子楼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还有江川家窗户里映出的微弱光亮——那是江川父亲房间的灯。
江川松开了林暮的手。林暮有点失落,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套里似乎还残留着江川的温度。
上去吧。江川把画板递给林暮,明天早上九点,我来叫你。
林暮接过画板,点点头,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别太累了。
知道。江川应了一声,转身往维修铺的方向走。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很挺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林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维修铺的帆布棚后面,才转身往筒子楼走。他戴着那只灰色的毛线手套,右手暖烘烘的。走到楼道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路灯下,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和被风吹起的尘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