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铁北醒得比平时晚。风还刮着,只是比前几天软和了些,卷着碎雪粒子在地面上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江川的维修铺前,那盏用了不知多少年的灯泡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塑料布棚子,在结着薄冰的地面上投出一块模糊的光晕。
江川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扳手,最后拧了下那辆二八大杠的后轮辐条。一声轻响,他松手,用脚蹬了蹬脚踏板,轮子转得平稳,没了之前的晃悠。这是老王家的车,昨晚送来的,说赶着今早去市里看孙子。江川凌晨四点就起来修了,现在天刚蒙蒙亮,车已经好了。
他把扳手扔回工具箱,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工具箱里的零件码得整整齐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习惯——再乱的生活,工具必须归位。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呼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维修铺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响,他抬头看了看天,铅灰色的云缝里漏下一点微弱的光,不算晴,但没下雪。
行了,收摊。江川低声说了句,像是自言自语。他把老王的自行车推到旁边,腾出地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地上散落的螺丝捡进铁盒,扳手、螺丝刀插进工具袋,打气筒靠在墙角。最后,他拿起那块写着江川维修铺的木板招牌,翻了个面——背面是空白的,意思是今日休息。
这是维修铺开张一年多来,第一次在周六上午关门。平时这个点,早就有邻居来修自行车、换灯泡了,一天少说也能赚个二三十块。但昨天晚上林暮来他家时,支支吾吾说明天...培训班第一天上课,眼神里那点紧张和期待,江川看得分明。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林暮走后,把父亲的药盒整理了一遍,又检查了遍煤炉的风门。今早修完车,他把那辆28寸的永久牌自行车擦了擦——这是他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车,除了旧点,钢架结实得很,后座焊得稳稳的,载个人没问题。
江川推着自行车往林暮家那栋筒子楼走。楼道里的灯泡依旧是坏的,黑黢黢的,他不用看也知道哪里有台阶。走到三楼,林暮家的门虚掩着,透出点微弱的光。江川敲了敲门,没等里面回应就推门进去了。
林暮正站在桌前,背着画板,手里攥着那个装着画具的帆布包,书包放在脚边,拉链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素描纸。桌上放着林建国留下的馒头,硬邦邦的,旁边是半杯凉白开。看到江川进来,林暮吓了一跳,像受惊的兔子,眼睛睁得圆圆的:江川?你怎么来了?
走了。江川没回答,视线扫过桌上的馒头,眉头皱了下,东西都带齐了?
林暮赶紧把书包拉链拉好,背在肩上,画板有点沉,他身子晃了晃,画板、铅笔、橡皮...都带了。他说话时,眼睛瞟着江川身后的自行车,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
江川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锁门。
林暮赶紧抓起桌上的钥匙,锁好门,小跑着跟上江川。楼道里,他的脚步声很轻,跟在江川沉稳的脚步后面,像小尾巴。到了楼下,江川把自行车支好,拍了拍后座:上来。
林暮愣了一下,看着那磨得发亮的黑色皮革后座,又看看江川宽阔的后背,小声问:不用...我可以自己坐公交的,你不是还要修...
上来。江川打断他,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关店了。
林暮的话卡在喉咙里,心里暖烘烘的。他低下头,轻轻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车座有点凉,他刚坐上去,车身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碰到了江川的腰侧。江川的棉袄很旧,布料磨得有些薄,能感觉到里面结实的肌肉线条。林暮像被烫到一样,赶紧缩回手,紧紧抓住后座的金属支架,指节发白。
江川跨上自行车,右腿往后一蹬,车子稳稳地滑了出去。坐稳了。他说了一声,脚下用力,自行车发出一声链条响,缓缓驶离了筒子楼。
早上的铁北街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人。路边的小卖部刚开门,卷帘门哗啦啦响,包子铺的热气腾腾地冒出来,混着肉香飘得很远。风从侧面吹过来,林暮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看着江川的后背,看着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头发,看着他握着车把的手——那双手很大,布满薄茧,指关节分明,即使戴着旧手套,也能看出常年干活留下的痕迹。
自行车是28寸的永久牌,黑色的钢架,横梁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江川上次帮邻居抬冰箱时不小心蹭到的。车把上挂着一个旧帆布包,里面是江川的工具,偶尔会发出金属碰撞的轻响。铃铛是坏的,江川骑车时,遇到人就轻轻一声,声音不高,却总能让人听见。
冷不冷?江川突然问,头也没回。
林暮愣了一下,摇摇头,又想起江川看不见,小声说:不冷。其实风刮在脸上有点疼,但他不想说。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脚下蹬得慢了些,车身晃了晃,往路边靠了靠。林暮正疑惑,就闻到一股更浓的肉香味——是街角那家老李包子铺,铁北最有名的包子铺,肉包一块五一个,林暮只在江川偶尔塞给他时吃过一次。
江川停下车,支好车梯:等着。
林暮看着他走进包子铺,心里有点慌,赶紧摸口袋——他还有昨天剩下的两块钱,是药店找零的。他想掏钱,却看到江川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递给老板:两个肉包。
好嘞!老板麻利地从蒸笼里夹出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用油纸包好,刚出锅的,热乎着!
江川接过肉包,转身递给林暮:拿着。
油纸包很烫,林暮双手接过来,感觉热气透过纸传到掌心,一直暖到心里。他看着江川,嘴唇动了动:我有钱...
吃你的。江川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快点,别凉了。
林暮没再说什么,重新坐上后座,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个肉包。肉包很大,圆鼓鼓的,油纸被油浸得透亮,能闻到里面浓郁的肉香和葱香。他低下头,轻轻咬了一小口,温热的肉汁在嘴里炸开,烫得他微微吸气,却舍不得吐出来。肉很新鲜,调味刚刚好,是他记忆里最好吃的味道。
好吃吗?江川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被风吹得有点散。
林暮用力点头,又想起江川看不见,含着包子,含糊地说:好吃...声音带着点鼻音,有点哽咽。他赶紧又咬了一口,把那点湿意咽下去。
自行车继续往前骑,穿过铁北的老街道,朝着市里的方向。风小了些,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一点,洒在地上,暖洋洋的。林暮一边小口吃着肉包,一边看着路边的景象慢慢变化——从低矮的筒子楼,到稍微新一点的居民楼,再到有商店和路灯的街道。他吃得很慢,想把这个味道记在心里,记在江川骑车的背影里,记在这个寒冷却温暖的早晨里。
到市文化宫时,已经快九点了。文化宫门口有几个和林暮一样背着画板的学生,正往里走。江川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林暮跳下车,手里还剩小半个肉包,他想递给江川:你吃吗?
江川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塞进林暮手里:中午在外面吃,别省钱。
林暮的手指触到那带着江川体温的纸币,心里一颤,赶紧把钱推回去:我有钱,真的,林建国给我留了...
拿着。江川的手很有力,把钱按在他手心里,听话。他的指尖碰到林暮的手心,粗糙的茧子擦过细腻的皮肤,林暮像被电流击中一样,手指蜷缩了一下,没再推拒。
我在那边等你。江川指了指文化宫斜对面的公园,公园里有一排长椅,放学我来接你。
林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公园门口有几棵光秃秃的树,长椅在树下面,漆皮剥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他点点头,声音有点小:
进去吧,别迟到。江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
林暮了一声,转身往文化宫走。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川还站在原地,靠在自行车上,看着他。阳光照在江川脸上,他的眼神很亮,像有光。林暮心里一暖,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跑进了文化宫大门。
江川看着林暮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推着自行车往公园走。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在打太极。他找了个背风的长椅坐下,把帆布包放在腿上,掏出里面的小零件——是个坏了的收音机,昨天没修完的。他拿出螺丝刀,开始慢慢地拆,手指灵活地转动着,眼神专注。
长椅有点凉,透过薄薄的裤子传到身上,但江川没在意。他偶尔抬头,看向文化宫三楼的窗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