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冬天,日头短得像没睡醒。早上七点多天才蒙蒙亮,江川已经踩着碎冰碴子到了维修铺。前一天刚下过场小雪,地上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刘师傅和张师傅比他还早,正蹲在地上拌水泥,铁锨撞在灰桶上,哐当哐当的,在寂静的筒子楼群里格外清楚。
“来了?”刘师傅抬头看他,嘴里叼着烟,说话时烟卷一翘一翘的,“材料都齐了,红砖在后头,够你扩那一米五的。”
江川“嗯”了一声,搓了搓冻僵的手。他穿得比平时厚,里面套了件林暮去年给他织的毛衣,有点短,手腕露着一截,冻得发红。他没管,先去挪昨天没搬完的工具——把扳手、螺丝刀归到一个旧木箱里,零件分门别类装进铁盒,堆在旁边的空地上,用塑料布盖好。
林暮放学过来时,墙基已经砌了半米高。红砖是新的,在灰蒙蒙的天色里透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江川正帮着递砖,手套上沾着水泥,指尖都糊白了。他看见林暮,没停手,只抬了抬下巴:“那边有马扎。”
林暮没坐。他把帆布包放在马扎上,书包带子还沾着雪沫子,是路上飘的零星小雪。他站在旁边看,看江川弯腰从砖堆里捡砖,看刘师傅用瓦刀把水泥抹得匀匀的,看张师傅拿铅锤吊线,线坠子在风里轻轻晃。
“冷不冷?”江川突然问,手里还拿着块砖。
林暮摇摇头,又点点头。风从筒子楼的缝隙里钻出来,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他把围巾往脖子上紧了紧,围巾是江川去年冬天给他买的,灰扑扑的,有点起球,却比什么都暖和。
“进去待着。”江川朝自家楼道努努嘴,“我爸今天精神好,能跟你说说话。”
林暮还是摇头,往江川那边挪了挪,离施工的地方近了些。他看见江川的额角有汗,混着灰,在颧骨上冲出两道白印子。冬天的汗,刚冒出来就凉透了,江川却像没感觉,依旧递砖、扶墙,动作稳得很。
接下来的几天,林暮每天放学都来。有时带个热馒头,有时揣着瓶热水,更多时候就是站着,看他们砌墙。墙一天比一天高,红砖一块压着一块,缝里的水泥冻得发白,摸上去硬邦邦的。到第三天傍晚,墙砌好了,往后扩出一米五,方方正正的,比原来的塑料布棚子看着实在多了。刘师傅拍了拍墙:“成了,等干透了就能上顶、开窗。”
江川给他们结了工钱,送走师傅们时,天已经黑透了。林暮帮他收拾工具,手指碰到江川的手,冰凉,还带着水泥的粗糙感。林暮往他手里塞了个暖宝宝,是早上在小卖部买的,五毛钱一个。江川捏了捏,没说话,把暖宝宝揣进兜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窗户是第五天装的。不大,四十公分见方,玻璃擦得锃亮。江川站在窗沿下往里看,光线比原来好多了,以前塑料布透光,总灰蒙蒙的,现在玻璃透进来的光,是亮堂堂的。林暮趴在窗台上,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个小人,歪歪扭扭的,像江川。江川看见了,伸手敲了敲玻璃:“擦干净。”林暮赶紧用袖子擦掉,耳朵有点红。
最后两天是江川自己动手。他跟学校请了假,没让林暮知道——林暮最近画画熬得狠,早上眼睛总是肿的,江川不想他再操心。他去建材市场买了桶白灰,小罐的,“多乐士”牌,老板娘说这个好刷,不容易掉粉。又找了块旧木板,是以前工厂拆迁时捡的,厚得很,用砂纸打磨了半天,边角磨得光滑。
林暮是放学时撞见的。他拐进筒子楼巷子,看见江川正站在梯子上刷墙。白灰兑了水,装在一个旧铁桶里,江川拿着刷子,一下一下往上刷。新砌的红砖墙慢慢变成了白色,像落了层干净的雪。风把他额前的头发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沾着几点白灰,像没擦干净的星星。
“你怎么没上学?”林暮跑过去,声音有点急。
江川低头看他,手里的刷子没停:“请了假。”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啥,”江川把刷子伸进桶里蘸灰,“你画你的画去。”
林暮没走。他站在梯子底下,看着江川刷墙。江川刷得很仔细,横一道竖一道,不留死角,刷过的墙面白得均匀,比筒子楼里任何一面墙都干净。林暮突然想起江川给他收拾的画桌,也是这样,工具摆得整整齐齐,颜料管擦得干干净净,连铅笔都削得一样长。
“刷子快没灰了。”林暮小声说。
江川低头,果然刷子上的灰快干了。他把刷子递下来,林暮接过去,在桶里涮了涮,又递回去。指尖碰到一起,江川的手还是凉的,林暮却觉得烫,赶紧缩回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站远点,别溅身上。”江川说。
林暮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旁边的老槐树上。树叶子早就落光了,枝桠光秃秃的,像只大手抓着天。他看着江川刷墙,看着白灰从墙顶流下来,在砖缝里积成小小的白痕,看着江川的胳膊一抬一落,肌肉在旧外套底下微微起伏。他突然很想画下来,画这个冬天里刷墙的江川,画这面慢慢变白的墙,画这灰蒙蒙天空下唯一的亮色。
墙刷完时,天已经擦黑了。江川从梯子上下来,腿有点麻,踉跄了一下。林暮赶紧扶住他,江川站稳了,拍了拍他的胳膊:“没事。”两人站在新刷的白墙前,墙面上还湿着,散着淡淡的石灰味,混着旁边工具的机油味,是林暮熟悉的味道。
最后一天是做招牌。木板江川已经量好了尺寸,长1.2米,宽0.6米,用铅笔在四边画了线。红漆是昨天买的,小罐的“多乐士”,红得很正,像过年时贴的春联。江川找了支旧毛笔,是林暮淘汰下来的,笔锋有点秃,但还能用。
林暮帮他扶着木板,放在两个马扎上。江川站在对面,手里拿着毛笔,蘸了点红漆。他没立刻写,盯着木板看了半天,像是在琢磨字怎么摆。林暮的心跳有点快,他知道江川要写什么——不再是以前那块破木板上歪歪扭扭的“修车”,而是一个正经的名字。
“稳着点。”江川说。
“嗯。”林暮把木板按得更紧,指节都发白了。
江川落笔了。红漆在木板上晕开,先是一点,然后慢慢拉长,是“江”字的点。他的手很稳,不像平时写字那么潦草,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林暮看着红漆顺着笔锋流淌,看着“江”字慢慢成型,左边三点水,右边一个“工”,简单,却有力。
然后是“川”。三笔,中间一竖最长,像江川挺直的脊梁。
最后是“维修铺”三个字。“维”字有点复杂,江川写得慢,笔锋顿了顿,林暮看见他的喉结动了动。“修”字的竖钩拉得很长,像他常用的那把扳手。“铺”字最后一捺,干脆利落,像他平时说话的样子。
写完了,江川把毛笔放下,后退两步看。红漆在白木板上格外显眼,“江川维修铺”五个字,不算好看,却很端正,像江川的人一样,实实在在的。
“怎么样?”江川问,声音有点哑。
林暮没说话。他看着那五个字,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以前这个角落,只有个破棚子,风一吹就晃,现在有了红砖白墙,有了亮堂堂的小窗户,还有了这块写着“江川”名字的招牌。这里不再是临时的落脚点,而是江川的地方,是他们的地方。
“挺好的。”林暮小声说,声音有点抖,“比以前好看。”
江川没说话,只是看着招牌。风从巷口吹进来,掀起他额前的头发,露出那双总是很亮的眼睛。林暮觉得,那眼睛里好像也映着红漆的光,亮得像铁北冬天里难得的太阳。
第二天早上,江川把招牌挂了起来,钉在新砌的墙上,正对着巷口。红漆还没干透,在微弱的阳光里泛着光。路过的张奶奶停下来看:“哟,小川这铺子,像样了!”三楼的李叔探出头:“啥时候能修车?我那电动车还等着呢!”江川靠在门框上,没笑,却点了点头:“快了,等漆干了就开工。”
林暮站在旁边,背着书包,帆布包上还挂着那个蓝色玻璃弹珠。他看着那块招牌,看着“江川”两个字在风里轻轻晃,突然觉得心里很踏实。就像江川说的,冬天活多,以后会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