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奕府门前便已有了动静。
来于廷裹着一身深秋的寒露,早早便候在了府外,手中捧着两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脸上虽带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神情却异常振奋。
奕帆在内院刚与诸位夫人用过简单的早膳,听闻来于廷已到,便快步来到前厅。
章虞婕、蓝漩秋等女眷送至二门,目光中满是不舍与牵挂。
“公子!”
见奕帆出来,来于廷连忙上前,将木匣恭敬呈上,道:“秦王殿下与张诚公公的分成银票及账簿均已备齐,请公子过目。”
来于廷的声音因疲惫而略显沙哑,却依旧条理清晰,道:“此一匣,内装银票六十五万八千七百八十两,乃秦王殿下在绍兴产业截至十月底之分成;
附详细账册一本,已由秦王府派驻之掌柜与账房共同核对签押。彼等对账目之清晰、结算之迅捷,赞不绝口。”
他指向另一个稍小的木匣,道:“此匣内,乃张诚张公公应得之四十一万七千二百八十两银票及对应账册。
七月份所送三万两,已在此账中扣除。”
奕帆接过木匣,入手沉实。
“好!于廷,此事办得极好!滴水不漏,辛苦你了!”奕帆眼中满是赞许。
他抬头细看来于廷,见其眼窝深陷,面色疲惫,显然是连夜核对账目,未曾好好休息,心中不由一暖,温言道:“看你这眼圈,怕是熬了通宵。
此番北上,你留守绍兴,责任重大,更需保重身体。
今日起,给你放假三日,好生歇息,养足精神。”
来于廷心中感动,连忙躬身道:“多谢公子体恤!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公子北上,路途遥远,更需保重!”
辰时末(约上午九点),绍兴曹娥江码头已是人声鼎沸。
奕帆只带了杨芳(及一名贴身丫鬟)以及五名精干镖师,轻装简从。
他此行计划全程走水路,经运河直抵京师,虽比陆路稍慢,却更为安稳舒适。
码头上,送行的队伍颇为壮观。
唐江龙、司徒雄、钱炜、奕泽林、章金耀、沈水长等核心成员悉数到场,连刚回来的张慕也位列其中。
众人纷纷上前与奕帆话别。
“四弟,京师水深,凡事多加小心!”
陆苗锋用力拍着奕帆的肩膀,声若洪钟道,“家里有我和三哥看着,你放心!”
唐江龙也道:“四弟,工程行扩招之事我已着手进行,定不误事。早去早回!”
司徒雄抱拳道:“总镖头,沿途各分局我已打过招呼,定保一路顺畅!”
王鹏宇携着夫人马钰彤,带着几名得力家丁,也在一旁等候。
他们此番要与奕帆同路一段,返回扬州老家。
奕帆与众人一一拱手告别,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坚定的面孔,心中豪情与责任感交织。
“诸位兄弟,家中诸事,便托付给大家了!待我归来,再与诸位共谋大业!”
“祝公子(总镖头\/四弟)一路顺风,马到功成!”众人齐声祝愿,声震码头。
奕帆又特意走到章虞婕、蓝漩秋等前来送行的夫人面前,低声嘱咐了几句,尤其叮嘱她们好生照顾有孕的余倩和章虞婕。
诸女虽不舍,却也知男儿志在四方,只是柔声叮嘱他一路珍重。
登船,起锚,扬帆。奕帆所乘的是一艘宽敞坚固的官船,与王鹏宇的客船一前一后,缓缓驶离了喧嚣的码头,融入了曹娥江浩渺的烟波之中。
岸上的人影渐渐变小,最终化为黑点,唯有那祝福之声,似乎还在江风中回荡。
船入钱塘江,江面豁然开朗。
虽已是深秋,两岸山色依旧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青翠。
奕帆与杨芳立于船头,望着滚滚江水东逝,心中各有感慨。
“夫君,看这江水奔流,不知此去京师,又是何等光景?”
杨芳轻声问道,她性子娴静,此次能陪伴奕帆北上,心中既欣喜又有些许忐忑。
奕帆握住她的手,笑道:“芳儿不必忧心。
京师虽为天子脚下,权贵云集,然我等奉旨办差,持礼而行,又有何惧?
正所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去,正为让我等基业,更上一层楼!”
他语气中充满自信,感染了杨芳,让她也安下心来。
王鹏宇时常过船来与奕帆相聚,两人品茗对弈,谈论南北风物,商议未来合作,倒也不觉旅途寂寞。
船队经余杭,转入京杭大运河,一路北上。
运河之上,漕船、客船、官船往来如织,两岸市镇连绵,展现出帝国经济命脉的繁荣与忙碌。
不几日,船至南京。
奕帆下令停靠半日,他特意再次上岸,前往宋承庆员外府上拜访。
宋承庆听闻奕帆到来,大喜过望,亲自迎出大门。
“奕贤弟!一别数月,风采更胜往昔!快请进!”
他拉着奕帆的手,热情地引入花厅。
落座奉茶后,宋承庆感慨道:“贤弟两月前那封恳切书信,我收到后,是既感且愧!
感的是贤弟如此看重,愧的是当时小二应星不慎感染风寒,缠绵病榻半月方愈。
我忧心其年幼体弱,经不起长途跋涉与水土不服,故未能即刻成行,还望海涵!”
奕帆连忙道:“宋员外言重了!
应星侄儿身体要紧。
此次路过,特来再叙,亦是表明心迹。
我求贤若渴之心,始终未变。”
他看了看在一旁好奇张望、虽略显清瘦但眼神灵动的小宋应星,笑道,“我看应星气色已佳,目光澄澈,是个好苗子。
若员外放心,待明年开春,天气和暖,可否请员外携家眷一同南下绍兴?
届时,我正式收应星为徒,将我之所学,无论是天文地理、格物致知之理,还是农工航海之术,倾囊相授!”
宋承庆闻言,激动得胡须微颤道:“贤弟……不,奕先生!
如此厚爱,老夫……老夫代应星谢过先生!”
他拉过小应星,“快,应星,给先生磕头!”
小宋应星虽年仅四岁,却甚是聪慧,似懂非懂地便要下拜。
奕帆连忙扶住,笑道:“不必多礼,待明年正式行拜师礼不迟。
员外,我在绍兴虚席以待,望明年三月底前,能与员外相聚,共谋发展!”
宋承庆重重点头道:“一定!一定!我定当如期而至!”
言谈间,奕帆又听闻南京礼部侍郎赵志皋已被征召入京,进入内阁的消息。
他嘴角不由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当初在南京与赵志皋一番交谈,他便依据历史知识,预言其年内必入阁,如今果然应验。
这场无声的赌约,他已胜券在握,也为将来在京城多了一份潜在的奥援。
辞别宋承庆,船队继续北上。
抵达扬州后,奕帆依约在王鹏宇家中停留一日。
王家热情款待,极尽地主之谊。
翌日,奕帆辞别王鹏宇夫妇,携杨芳及镖师,换乘北上的漕船,继续旅程。
出了扬州,渡过淮河,景象便与江南迥异。
时节已近十一月下旬,北方寒气骤增。
运河两岸,草木凋零,天地间一片萧瑟。
天空变得阴沉,不久竟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越往北行,天气越是寒冷,雪也渐渐大了起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更让人心头发紧的是,沿途所见,与运河的繁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岸上时常可见三五成群的逃难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向着南方蹒跚而行。
偶尔还能看到路边蜷缩着的、已然冻僵的尸骸,无人收殓,情景凄惨。
“夫君,这……”
杨芳透过船舱窗户看到这般景象,俏脸发白,眼中满是不忍。
她自幼生长在相对富庶的西安,何曾见过这等民间疾苦?
奕帆面色凝重,眉头紧锁。
他深知,这便是明末小冰河期气候异常加剧的征兆,北方连年大旱,导致饥荒频仍,流民遍地。
历史的车轮正无情地碾过,而他,正亲眼目睹这王朝衰败前的惨状。
“靠岸休息。”
奕帆沉声下令。
船只在一处较为开阔的码头停靠。
他命镖师们将船上备用的部分干粮、炊饼取出,又让船家烧了几大锅热水。
奕帆亲自带着镖师,将食物和热水一一分发给聚集在码头附近的流民。
那些饥寒交迫的百姓,起初还不敢上前,待到确认是真的施舍,顿时涌了上来,跪地磕头,感激涕零之声不绝于耳。
“多谢老爷!多谢夫人!”
“活菩萨啊!您是大善人!”
“给口吃的吧,孩子快不行了……”
看着那一张张麻木中骤然焕发出求生渴望的脸,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激,奕帆心中五味杂陈。
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这更坚定了他加速发展鹤浦、开拓琼州的决心。
唯有建立起更强大、更稳固的基业,才能在未来可能的乱世中,庇护更多的人。
分发完食物,船队继续在风雪中艰难北行。
运河部分河段已开始出现薄冰,航行速度大减。
又历经三日颠簸,这一日,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座巨大的、被冰雪覆盖的城池轮廓,码头桅杆如林,气象森严。
船老大来到舱外,高声禀报道:“奕大人,通州码头到了!”
奕帆精神一振,携杨芳走出船舱。
但见风雪弥漫中,通州码头的巨大身影巍然矗立,更远处,那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北京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
京师,他奕帆,来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