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玉床的寒气透过柔软的雪貂绒毯,丝丝缕缕渗入身体,却驱不散白茯苓心头那股翻腾的烦躁与憋闷。沈清辞“代为保管”了她的主要武器和丹药,留下衣物和灵食,这看似周到的“补偿”,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警告与圈定——你可以拥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舒适,但力量的核心,必须在我的掌控之下。
草。狗东西。
她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从衣物袋中随手扯出一件颜色稍显鲜亮的——是件樱粉色的广袖流仙裙,料子轻盈柔软,绣着精致的缠枝暗纹。这颜色与她此刻苍白染伤的脸和冰冷的心情格格不入,但她偏要穿。仿佛用这抹突兀的亮色,就能对抗这石室里无处不在的、属于沈清辞的冰蓝与死寂。
换上裙子,料子贴着肌肤,带来久违的、属于“正常”的柔软触感,冲淡了伤口的刺痛不适。她走到沈清辞用灵力凝聚出的、光滑如镜的冰台前,看着里面映出的自己。
脸上冰蚕丝绫依旧覆着伤痕,只露出清冷的眉眼和苍白的唇。樱粉的衣裙衬得她肤色更显脆弱,却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病气,多了些属于年轻女子的鲜活——即使这鲜活带着刺目的伤痕和眼底化不开的冰。
然后,问题来了。
她那一头乌黑如墨、长及腰臀的青丝,因为之前的血污尘垢和药水浸泡,虽被清洁过,却依旧有些干涩打结,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背后,与这身精致的衣裙极不相配。
白茯苓皱了皱眉。她惯常是简单的束发或任由长发披散,最多用根发带或玉簪随意一挽。像那些繁复精致的发髻,她向来嫌麻烦,也无人替她打理。在青云宗时,偶尔苏清欢或苏见夏兴致来了会帮她梳个漂亮的发型,她自己也只会最简单的。
此刻,她拿起从衣物袋中翻出的一根白玉簪——簪头雕刻成小小的玉兰花苞,简洁雅致——试图将头发挽起。然而,左手不得力(牵动背部伤口),右手又笨拙,长发在她手里完全不听话,不是这里松了就是那里歪了,扯得头皮生疼,几缕碎发顽固地垂落脸侧。
试了几次都失败,反而将原本还算顺滑的发丝弄得更加毛躁凌乱。白茯苓的耐心迅速耗尽,心中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再次蹿升。她暴躁地扯了扯纠缠的发丝,低低骂了一句:“烦死了!要是清欢师姐在就好了……” 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细微的委屈和依赖。
一直盘坐在石室另一端、看似闭目调息、实则神识始终笼罩此间的沈清辞,在她第三次因为扯到头发而发出轻微抽气声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的目光落在冰台前那个跟自己的头发较劲、显得有些笨拙又气恼的粉色身影上。她微微鼓着腮(虽然大部分被丝绫遮住),眉头紧锁,眼神凶巴巴地瞪着镜中不听话的头发,一手举着簪子,一手胡乱抓着发丝,那模样……竟有几分与他记忆中某个久远模糊的、属于“白茯苓”而非“泠音”的鲜活影像重叠。
不再是战神冰冷决绝的侧脸,也不是魔宫废墟里自毁般凄艳的控诉,更不是刚才讨要东西时带着刺的理直气壮。只是一个因为不会梳头而气恼的、有点娇憨的、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姑娘。
沈清辞冰封的心湖,似乎被这鲜活却又脆弱的一幕,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那一直严密监控着她体内灵力波动的神识,也悄然放松了一丝对“无关紧要”细节的掌控。
他站起身,脚步无声,走到白茯苓身后。
白茯苓正专注于和头发斗争,并未立刻察觉。直到一片带着清冽寒意的阴影笼罩下来,冰蓝色的衣袖出现在镜中她身侧,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自然而然地伸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那根被她攥得温热的玉兰花簪。
白茯苓身体猛地一僵,镜中的眼眸瞬间睁大,惊愕地看向身后突然出现的沈清辞。
“别动。”
沈清辞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清冷,却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温和?或者只是她的错觉?
他并未看她镜中惊愕的眼,目光落在她凌乱披散的长发上。另一只手也抬起,指尖凝聚起极细的、温润的冰蓝灵力,如同最柔顺的梳子,轻轻梳理着她打结的发丝。那灵力带着凉意,却奇异地抚平了毛躁,所过之处,纠缠的发丝顺滑分开,丝毫未扯痛她的头皮。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古老而优雅的韵律。指尖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颈后的肌肤,带来微凉的战栗。白茯苓僵立在原地,镜中映出她愕然呆住的脸,和身后沈清辞微微垂眸、神情专注的侧影。
他先将她所有长发理顺,然后分出几缕,在脑后以极其熟练的手法缠绕、固定,形成一个简约却别致优美的发髻基底,既不会压迫到她的伤口,又稳固牢靠。最后,才将那支玉兰花簪,斜斜插入发髻之中,恰到好处地点缀,簪头的花苞仿佛将绽未绽,为她这身樱粉衣裙添了一抹清雅的亮色。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白茯苓也忘记了反应。石室里只剩下发丝与灵力摩擦的细微悉索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不过片刻功夫,一个简单却十分好看的发髻便完成了。镜中的女子,虽然脸上覆着丝绫,但乌发如云,玉簪清雅,樱裙柔美,竟显出一种与她平日截然不同的、带着伤痕的、脆弱的美丽。
沈清辞后退一步,目光平静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作品”,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似乎还算满意。
白茯苓这才如梦初醒,猛地转身,仰头看向沈清辞,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某种复杂的探究。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摸了摸脑后那个稳固又轻盈的发髻,触感光滑,纹丝不乱。
“你……”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你……会梳头?”
沈清辞迎着她探究的目光,神色坦然,冰蓝色的眼眸清澈见底,仿佛刚才那番温柔细致的举动再平常不过。他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白茯苓心中的古怪感更浓了。一个高高在上、清冷禁欲、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主神,竟然会……给人梳头?还梳得这么好?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丝莫名的酸意和尖锐:
“沈清辞,” 她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冲,“你这手法,挺熟练啊?是不是以前……经常帮你那位‘圣后’揽月神女绾发髻啊?”
话一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问题问得……简直像在拈酸吃醋。可她明明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想……只是想刺探他!对,就是刺探!
沈清辞闻言,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抹强装的尖锐和底下不易察觉的……紧张?
片刻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
“并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梳好的发髻上,又移回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此生,只帮你绾过。”
此生,只帮你绾过。
简单的七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是惊涛骇浪!
白茯苓彻底怔住了,瞳孔微微收缩,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瞬。镜中映出她瞬间空白又迅速涌上复杂情绪的脸。
什么意思?
只帮她绾过?
那苏见夏呢?揽月呢?他漫长神生中,难道从未为任何人做过这种事?还是说……他指的“此生”,是沈清辞的这一世?可即便是沈清辞的这一世……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她脑海中炸开,让她一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心口某个地方,因为他这句平淡却重逾千钧的话,不受控制地轻轻悸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和冰冷的现实感覆盖。
沈清辞看着她怔忪的模样,并未再多解释。他只是又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走回石室另一端,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仿佛刚才那番短暂的、近乎亲昵的互动,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石室内重归寂静。
只有白茯苓还站在原地,手无意识地抚着脑后光滑的发髻,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微凉的灵力触感。
镜中的女子,樱裙粉嫩,云鬓轻绾,玉簪斜插。
本该是一副美好的画面。
可她的眼神,却迷茫、混乱、冰冷交织。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
是另一个陷阱,还是……冰封之下,真的有一丝不同?
白茯苓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这个看似牢不可破的囚笼,和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看守者,似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缝隙。
而这缝隙之中,流淌出的,是她此刻最无法理解、也最不敢深究的……暖意?还是更深沉的寒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