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晨风穿过湿透的衣衫,刺骨锥心,却也让何腾蛟近乎死灰的神智强行凝聚起一丝清明。
他不能就这样彻底垮掉。
长沙虽失,但堵胤锡的忠贞营、徐啸岳的腾骧左卫,这两支朝廷在湖广最后的野战精锐,还在不知情地奔向这个长沙!
若是他们也一头撞进已落入清军手中的长沙,或者在南下路上被以逸待劳的清军伏击,那湖广就真的全完了,连带着桂林也危如累卵!
一念及此,何腾蛟猛地抓住身边亲兵队长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快!立刻派出所有还能跑动的弟兄,分成多路,向南、向西!去找堵胤锡堵抚院,去找徐啸岳徐将军!
告诉他们,长沙……长沙昨夜已陷!贼势浩大,已控全城!万万不可再向长沙前进!
让他们……立即向湘潭或湘乡方向转进,避开清军锋芒,保存实力,再图后计!快!”
亲兵队长看着何腾蛟那混杂着血污、泪痕却又骤然迸发出骇人光芒的眼睛,知道这是督师用最后心力做出的、或许能挽回大局的决断。
他不敢怠慢,立刻从仅存的二十几名亲兵中,挑选出五六个体力尚可、熟悉道路的。
低声嘱咐几句,几人领命,立刻如离弦之箭般,分头钻入南面和西面的山林小路,消失不见。
何腾蛟做完这个安排,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瘫坐在地,靠着一棵枯树,大口喘息。
信使能否找到那两支军队尚未可知,找到了他们是否愿意听从自己这个败军之将的警告更是未知。
但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必须为这个烂摊子负起的最后一点责任。
何腾蛟派出的信使刚消失在林间小道不久,他身边仅存的十几名亲兵护卫着他,正踉跄着沿一条溪流旁的隐蔽小径向南艰难跋涉。
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何腾蛟更是需要两人搀扶才能勉强行走。
突然,前方溪流拐弯处的乱石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
“什么人?站住!报上身份!”
紧接着,几名身着轻便皮甲、手持弩箭和雁翎刀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岩石和灌木后闪出。
迅速占据了有利位置,弓弩上弦,刀锋前指,目光锐利如鹰,瞬间将何腾蛟这支小队半包围起来。
他们动作干净利落,身上带着一股子沙场老兵特有的警觉与杀气,但甲胄和兵器制式明显是明军。
亲兵们骤然遇袭,下意识地拔刀护卫,但看清对方装束后,又惊疑不定。
“你们是哪部分的?”
亲兵队长嘶声问道,同时将何腾蛟挡得更严实些。
对面为首的一名斥候小旗,目光扫过何腾蛟身上虽然破损脏污但质地不凡的袍服。
以及亲兵们手中精良的兵器,眼中警惕不减,沉声道:
“腾骧左卫夜不收!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长沙方向情况如何?”
他的语气急促,显然也肩负着探查军情的重任。
“腾骧左卫?!”
亲兵队长眼睛一亮,随即又急又喜。
“可是徐啸岳徐将军麾下?这位是湖广督师何腾蛟何大人!长沙……长沙昨夜已陷!我等拼死护督师突围而出!正要寻徐将军报信!”
“何督师?”
那小旗闻言一惊,仔细打量被护在中间、形容枯槁的何腾蛟,虽难以与印象中位高权重的督师形象完全重合,但气度做不得假。
他立刻收起弩箭,抱拳道:
“原来是督师大人!末将失礼!徐将军主力就在后方数里!末将这便引督师前去!长沙陷落……此话当真?”
他脸色也变得极为凝重。
“千真万确!”
何腾蛟此刻也顾不得仪态,推开亲兵上前一步,声音沙哑。
“贼军势大,夜袭破城,内有奸细开城接应!请速带本官去见徐将军!军情紧急,迟恐生变!”
那小旗不再犹豫,对身边一名斥候低语几句,那人立刻转身,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来路飞奔回去报信。
小旗则对何腾蛟道:
“督师请随我来!将军正率军疾行,欲援长沙!”
他心中也是骇然,若长沙真已陷落,那大军继续前进,岂非自投罗网?
在斥候的引领下,何腾蛟等人几乎是半扶半跑,沿着溪谷又走了约一刻钟。
前方传来沉闷而整齐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大,仿佛闷雷滚过地面。转过一片茂密的杉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官道上,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快速行进!
队伍前列是轻骑哨探开道,中军大旗招展,“徐”字与“腾骧左卫”营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队伍虽在疾行,但队形严整,甲胄反射着清冷的晨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这正是徐啸岳倾力打造的八千铁骑!
几名将领模样的骑士在一小队精锐护卫下,已离开主队,朝着斥候引领的方向策马迎来。
为首一人,玄甲黑袍,身姿挺拔,正是徐啸岳!他显然已接到了斥候的急报,脸上虽无太多表情,但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射向被亲兵搀扶、狼狈不堪的何腾蛟。
双方迅速接近。徐啸岳勒住战马,没有下马,只是抬手示意身后大军暂停前进。
他居高临下,目光在何腾蛟身上停顿片刻,确认了身份,随即开门见山,声音冷峻如铁:
“何督师?长沙……陷了?”
何腾蛟迎上徐啸岳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心中最后一点督师的架子与侥幸,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彻底消散。
在昨夜城门洞开、军旗倒下的那一刻,他作为湖广督师、节制诸军的权威,已经随着长沙一起沦陷了。
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战败失地、侥幸逃生的罪臣。
而眼前这位年轻将领,统领的是天子亲军,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他挣扎着站直身体,尽管双腿仍在颤抖,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快速,不再有任何命令的口吻,只剩下纯粹的情报警告与恳切:
“徐将军……千真万确。”
何腾蛟的声音干涩:“昨夜子时,虏贼孔有德趁我军疲惫,以重炮猛轰白日受损之北墙,制造巨大缺口,同时悍然夜攻。
激战正酣之际……城内奸细杜弘域、罗鼎之辈,纠结家丁亡命,突然夺占小吴门,开门献城!”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楚与后怕:
“清军铁骑随即涌入,内外夹攻,我军……顷刻崩溃。本官……罪臣虽竭力组织残兵于缺口死战,然大势已去,为亲兵所挟,侥幸得脱。”
他抬头,目光恳切地望向徐啸岳和他身后那支军容严整、锐气逼人的铁骑,语气转为急迫的劝告:
“徐将军,长沙已入敌手,虏贼兵力雄厚,且已掌控城防,以逸待劳。
忠贞营堵抚院部情况不明,但恐亦在赶来途中。
将军此去,若按原计划直趋长沙,无异于自投罗网,正中虏贼下怀!陛下将此精锐亲军托付于将军,乃为国家干城,万不可……万不可折损于此无谓之牺牲!”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恳求道:
“罪臣斗胆,恳请将军立即停止向长沙进军!速派侦骑,向西、向南,务必寻到堵抚院,告知此噩耗!
请将军与堵抚院合兵一处,速向湘潭、湘乡乃至衡州方向转进,依托山川,保存实力,再图牵制虏贼,为朝廷……为陛下稳住湘南一线!”
何腾蛟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垂下目光,不再多言。
他没有资格命令徐啸岳,只能以败军之将的身份,提供最残酷的情报和最沉痛的建言。
他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徐啸岳能冷静判断,不要让自己和腾骧左卫,再步他何腾蛟和长沙守军的后尘。
这支皇帝最后的野战精锐,绝不能白白葬送在已经陷落的长沙城下。
徐啸岳端坐马上,听完何腾蛟急切而清晰的陈述,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眼神深处的锐光变得更加凝重。
他没有立刻回应何腾蛟的恳求,也没有对这位败逃的督师流露任何额外的情绪。
无论是同情、鄙夷还是愤怒。
此刻,他脑海中飞速权衡的是八千铁骑的安危、湖广战局的骤变,以及皇帝的嘱托。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王旗总!”徐啸岳声音冷冽地开口。
“末将在!”一名精干的轻骑将领立刻策马上前。
“你率本部所有夜不收,分成十队,立刻出发!向西、向南,最大范围撒开!
首要任务: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忠贞营堵抚院大队!告知长沙昨夜已陷,敌已控城,请堵抚院切勿再向长沙前进,就地选择险要驻扎,并速与我军联络!
沿途若遇零星溃兵或信使,一并收拢讯息!”
“得令!”
王旗总毫不拖沓,抱拳领命,立刻调转马头,呼喝着麾下那些最精锐的侦骑,如同离巢的猎鹰般四散飞驰而去,马蹄带起滚滚烟尘。
处理完最紧急的情报传递,徐啸岳的目光才重新落到形容枯槁的何腾蛟身上。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何督师。”
他用了这个称呼,却无半分尊崇之意,“长沙之事,末将会即刻以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至于督师您……”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
“此地距永州不远,焦琏将军正在彼处驻防。末将拨一百轻骑,护送督师前往永州。
到了永州,督师可稍作休整,再由焦将军安排,返回桂林陛见。”
这个安排,既是一种变相的“礼送”,也是一种隔离。
徐啸岳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他是皇帝亲军将领,有临机决断之权,但无权处置何腾蛟这样的封疆大吏。
何腾蛟的功罪,只能由皇帝圣裁。
将他安全送往尚有明军控制的永州,再由焦琏送回桂林,是最稳妥、也最符合程序的做法。
既避免了何腾蛟留在军中可能带来的指挥干扰或士气影响,也未曾失了最基本的体面。
虽然这体面在何腾蛟此刻的狼狈面前,已经薄如蝉翼。
何腾蛟闻言,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徐啸岳。
又望了望那支沉默而肃杀的骑兵大军,颓然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徐啸岳做出了最冷静也最正确的选择。
自己留在这里,已无任何用处,甚至可能成为累赘。
“如此……多谢徐将军。”
何腾蛟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无尽的苦涩与疲惫。
在亲兵的搀扶下,他默默走向徐啸岳指派的、已经分出队列的一百轻骑。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言辞。
败军之将,何须多言。
徐啸岳目送何腾蛟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转向西南通往永州的小道,身影逐渐消失在林木之后。
他收回目光,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冷硬,望向北方长沙方向的天际,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火光的余烬。
“传令全军!”
徐啸岳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传入每一个将领耳中。
“停止前进!就地选择高地扎营,放出双倍警戒哨!各部主将,即刻至中军帐议事!”
长沙陷落,战局突变。
皇帝交给他的“配合堵抚院,相机歼敌”的任务前提已不复存在。
他现在需要立刻做出新的决断。
是冒险前出侦察,尝试与可能还在行军的忠贞营取得联系并接应?
还是立即后撤至更安全的位置,重新评估形势?
亦或是……寻找其他战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