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六点,浓重的晨雾尚未散尽,将整个上海滩包裹在一片灰蒙之中。
林公馆的雕花铁门外,却已是人声鼎沸。
小桃掀开窗帘一角,只看了一眼,便吓得捂住了嘴。
黑压压的人头从公馆门口一直蔓延到街角,一眼望不到头。
穿长衫的读书人、挑着担子的小贩、抱着婴孩的妇人,甚至还有几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者。
他们高举着手中五花八门的东西。
有 hastily 写就的“林小姐乃沪上之光”的白布条。
有装满了鸡蛋和白米的竹篮。
更夸张的,竟有人直接扛来了一整扇油光水滑的猪肉。
“大小姐!求您出来见一面!”
“林小姐,您是我们上海人的胆气!是我们的脊梁!”
“我家男人说了,谁敢动您一根汗毛,阿拉全家跟他拼命!”
嘈杂而真挚的呐喊穿透厚重的墙壁,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林晚晴立在二楼窗前。
她望着楼下那一张张激动、质朴的脸,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炭火堵住了,灼热而酸涩。
“大小姐,这……这可怎么办?”小桃急得快哭了,“人越聚越多,巡捕房的人怕是就要来驱散了!”
林晚晴沉默片刻,转身,裙摆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
“开门。”
小桃愣住了:“啊?”
“我说,开门,让他们进来。”林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们是冒着被青帮报复的危险来给我撑腰的,我不能躲在屋子里,当一个缩头乌龟。”
(2)
当林公馆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林晚晴一身素色旗袍,孑然立于门前时,喧嚣的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了一瞬。
下一秒,是更热烈的欢呼。
“林小姐!”
“是林小姐本人!”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棉袄的老汉,从人群里奋力挤到最前,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执拗地往林晚晴手里塞。
“林小姐,这是……这是家里老婆子腌的咸鸭蛋,您收着,补补身子。”
林晚晴接过那个温热的油纸包,指尖触及粗糙的纸面,鼻尖猛地一酸。
她还未开口,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也挤了过来,眼眶通红。
“林小姐,我们穷人家没什么值钱东西,这两斤小米您务必收下!我们帮不上大忙,但您放心,谁要敢动您,我们这几百口子人,第一个不答应!”
“对!我们不答应!”
“林小姐,您就是我们的主心骨!”
林晚晴的眼眶彻底红了。
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此时,人群后方突然一阵粗暴的骚动。
“滚开!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精壮汉子,如分水的利刃,野蛮地推开人群。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的光头,嘴里叼着雪茄,一双凶戾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林晚晴身上。
“呦,这么热闹?”刀疤脸的嘴角咧开,露出黄牙,吐出一口浓浊的烟雾,“林小姐好大的排场,这是要登基做上海滩的女皇了?”
林晚晴的眼神骤然一冷。
青帮的人。
速度比她想的,还要快。
“有事?”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将那个送咸鸭蛋的老汉护在身后。
刀疤脸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啪的一声甩开,头版头条的标题触目惊心——
《惊天丑闻!商会会长陈霸天竟是日寇走狗!》
“林小姐,好手段。”刀疤脸阴阳怪气地鼓了鼓掌,“一夜之间,就把陈会长经营一生的名声,踩进了泥里。”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如同毒蛇吐信。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你动了,是要用命来还的?”
(3)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降。
围观的百姓们被那股杀气所慑,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但很快,那个送咸鸭蛋的老汉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挡在了林晚晴身前。
“你们这群流氓烂仔,想欺负林小姐?先从我这把老骨头上踩过去!”
“对!欺负林小姐,先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给东洋人当狗的畜生,还有脸来这里撒野!”
民众的情绪被瞬间点燃,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前来,用他们并不强壮的血肉之躯,在林晚晴面前,筑起了一道颤抖却坚决的人墙。
刀疤脸的脸色变了。
他没想到,这群他平日里视作蝼蚁的“贱民”,今天竟敢跟青帮叫板。
“好,很好。”他从齿缝里挤出冷笑,“看来林小姐的狐媚功夫确实了得。不过,我今天来,不是跟你们这群泥腿子废话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木盒,啪地一声,轻蔑地扔在林晚晴脚下。
盒子弹开,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
——一截被斩断的手指,血肉模糊,上面还沾着泥污。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几个胆小的妇人尖叫着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林晚晴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截断指上,脸色一瞬间褪尽血色。
那上面,戴着一枚她再熟悉不过的银尾戒。
是顾长风的。
“顾少帅,现在在我们手上。”刀疤脸欣赏着林晚晴煞白的脸,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我家爷说了,给你两个选择。”
“一,三日后,静安寺,你一个人来,给我们爷磕头认错,自断一臂,这件事就算了了。”
“二,你若不来……”他残忍地笑起来,
“那顾少帅剩下的九根手指,还有他的手筋脚筋,我们会一天一截,准时送到林公馆。直到送完为止。”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恶意。
“林小姐,你,选哪个?”
(4)
林晚晴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是恐惧。
是滔天的愤怒。
她知道青帮会报复,却没想到他们会用如此下作无耻的手段!
顾长风昨夜明明被张佛爷的人亲自护送,进了守卫最森严的法租界陆军医院,他们怎么可能……
等等。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林晚晴猛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眸子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光。
她死死盯住刀疤脸,一字一句,声音冷得像冰。
“你在,诈我。”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
刀疤脸脸上的得意笑容一僵,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
“林小姐果然聪明!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从怀里又甩出一张照片,轻飘飘地落在林晚晴的脚边。
“自己看,我是不是在诈你。”
林晚晴弯腰,捡起那张照片。
照片上,顾长风被反绑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左肩的绷带被血浸透,脸色苍白如纸。
但他那双眼睛,依旧是狼崽般的桀骜与不驯,死瞪着镜头。
背景,是一座荒废的仓库。
林晚晴的指尖轻轻划过照片的边缘,她的心跳,在这一刻反而彻底平复下来。
这张照片,是真的。
但,是旧的。
这是顾长风在码头被击中后,在山本一郎的船舱里被短暂捆绑时拍下的。
她记得那个场景,记得他身后墙壁上那道独特的裂纹。
青帮,根本没能从张佛爷手里抢走人。
这截手指,这张照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心理战。
一个巨大的,针对她一个人的陷阱。
他们要的不是赎金,是要她因为恐惧和愧疚,自投罗网。
“三日后,午时,静安寺后山。”刀疤脸掐灭雪茄,转身带人离开,声音从远处阴恻恻地飘来,
“林小姐,别想着报警,也别指望张佛爷。”
“静安寺方圆三里,都是我们的人。”
他头也不回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若敢耍花招,我们动不了医院里的顾少帅,但上海滩这么大,总有他顾不到的林家人。”
“到时候,送上门的,可就不是手指了。”
(5)
刀疤脸走后,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林小姐,不能去!这明摆着是鸿门宴!”
“对!您去了就是羊入虎口啊!”
“报警!我们去巡捕房,让巡捕去抓人!”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林晚晴却像是全然没有听见。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青帮在挑战她,在挑战整个上海滩刚刚燃起的这股民心。
如果她退了,今天所有站出来支持她的百姓,明天都将成为青帮砧板上的鱼肉。
这股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势,会瞬间崩塌。
她不能退。
“大小姐……”小桃哭着拉住她的衣袖,
“您别去,求您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怎么办?林家怎么办啊?”
林晚晴没有回答。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公馆。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无比坚定。
回到书房,她从抽屉的最深处,拿出那本泛黄的《林氏家史》。
指腹轻轻抚过封面上那四个古朴的字。
“爷爷,您当年选择退让,换来的是家破人亡。”
她低声自语,眼中却燃起一簇近乎疯狂的火焰。
“我,绝不重蹈覆辙。”
“他们不是要我在静安寺,在全上海面前低头认错吗?”
她猛地合上日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好。”
“那我就给他们一个舞台。”
“一个让全上海的人,都来亲眼见证,青帮如何覆灭的舞台。”
(6)
三日后,午时。
静安寺后山,一片荒废的空地。
青帮在此处摆下了阵仗,上百名手持短棍砍刀的帮众,将空地中央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以为,这将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好戏。
他们不知道,在后山周围的密林里,在每一个视野开阔的制高点,无数双眼睛,正透过望远镜和相机的镜头,聚焦于此。
——那是申市各大报社的记者。
他们更不知道,在山下的各个路口,由学生、工人、商贩自发组成的“民众纠察队”,正将一张张刚刚油印出来的“号外”分发到每个路人手中。
【号外!号外!青帮设下鸿门宴,欲在静安寺公审林小姐!】
【林小姐以身为饵,今日午时,将与沪上黑势力正面对决!】
消息如燎原之火,瞬间传遍了申市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市民从家中、工厂、店铺里涌出,汇成一股愤怒的洪流,朝着静安寺的方向,奔涌而来。
高台上,林晚晴独自一人,面对着上百名青帮恶徒,神色平静。
刀疤脸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林小姐,你还真敢来。”他狞笑着,“遗言想好了吗?”
林晚晴没有理他。
她只是抬起头,望向山下那逐渐汇聚的人潮,望向那一张张愤怒而担忧的脸。
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过早就藏在身上的简易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山头。
“我林晚晴,今日,是来赎命的。”
“但不是赎我自己的命。”
“我是来替被青帮欺压的所有上海百姓,赎回公道!”
“我是来替被东洋人当作走狗的陈霸天,赎回他出卖的国格与尊严!”
“他们要我死,可以!”
“但在我死之前,我要让全上海,乃至全中国的人都看看!”
她猛地转身,伸出纤细的手指,直指刀疤脸,以及他身后所有青帮帮众。
“看看这些依附于日寇、鱼肉乡里的败类,是如何将屠刀,对准自己的同胞!”
“他们今天能用伪造的证据逼我至此,明天,就能用同样卑劣的手段,去对付你们每一个人!”
“这座城市,已经烂到了根里!”
“今日,若不将这毒瘤剜去,上海,危矣!家国,危矣!”
一番话,掷地有声,字字泣血!
山下的人潮,彻底沸腾了!
“放了林小姐!”
“青帮的畜生,滚出hu申市!”
“打倒东洋走狗!”
怒吼声汇成一道声浪的巨墙,惊天动地,让整座后山都为之震颤!
刀疤脸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万万没想到,林晚晴不是来送死的。
她是来,当着全申城的面,给青帮宣判死刑!
(7)
“疯子!你这个疯子!”
刀疤脸被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吓破了胆,他状若癫狂地抽出腰间的左轮手枪,对准了林晚晴。
“闭嘴!都他妈给老子闭嘴!再喊我一枪毙了她!”
林晚晴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但她没有后退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苍老而威严的怒喝,如洪钟大吕,从山道上传来。
“我看谁敢!”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张佛爷拄着那根盘龙拐杖,在顾长风的搀扶下,带着上百名荷枪实弹的亲兵,一步步走了上来。
顾长风的左臂还吊着绷带,但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刀疤脸,带着彻骨的寒意。
刀疤脸彻底慌了,他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用枪指着林晚晴,嘶吼道:
“别过来!都别过来!不然我跟她同归于尽!”
“是吗?”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刀疤脸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手腕一麻,剧痛传来,手枪已然脱手。
是小桃!
不知何时,她竟从后方绕了上来,用一根银簪,狠狠刺穿了刀疤脸的手腕!
顾长风动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不等刀疤脸惨叫出声,一记干净利落的擒拿,已将人死死反剪按在地上!
周围的青帮帮众见头目被擒,又看到张佛爷的亲兵黑洞洞的枪口,瞬间作鸟兽散。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山下传来,经久不息。
林晚晴腿一软,几乎要跌倒,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扶住。
“你这个傻子……”她看着顾长风,眼泪终于决堤。
顾长风扯出一个虚弱却安心的笑,他抬手,用还带着硝烟味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我说过,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你,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冒险。”
他的声音很轻,混杂在人潮的欢呼里,却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但就在这时,一个阴冷的、带着诡异笑意的声音,从寺院深处幽幽传来。
那声音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真是……感人至深的一幕啊。”
所有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和服、手持武士长刀的身影,正缓缓从大雄宝殿的阴影中走出。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毫无表情的能剧面具。
面具之下,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林小姐,你以为,扳倒一个青帮,这就结束了吗?”
林晚晴的瞳孔,骤然缩紧。
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声音,认出了那句话。
那是昨夜在码头,山本一郎被捕前,留在她耳边最后的诅咒——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