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二年，初三月。
天津港。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港口林立的桅杆。
蓝武站在船头，看着那条越来越清晰的海岸线，八年的时光，仿佛就在这无尽的波涛中被压缩成了一瞬。
港口上，人头攒动。
但气氛却和以往任何一次商船归来都截然不同。
一片死寂。
明黄色的华盖，在人群的最前方，如同烈日般刺眼。
龙旗招展，仪仗森严。
以朱棣为首，大明朝堂之上，但凡是叫得上名号的文武百官，一个不落，全都静静地站在码头上。
这阵仗，不像是迎接一个臣子。
倒像是迎接另一个国家的君主。
蓝武身后的将士们，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在这片新大陆上杀伐果断，何曾见过如此场面。
船缓缓靠岸。
跳板搭上的那一刻，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也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蓝武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朝服，缓步走了下去。
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
走到朱棣面前三步远处，他停下脚步，撩起朝服下摆，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
“臣，蓝武，奉诏归来，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亮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码头。
所有文武百官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却都用耳朵捕捉着这边的每一个动静。
朱棣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蓝武。
八年了。
这个被他亲手扔到万里之外的年轻人，面容依旧，只是那份曾经的跳脱与不羁，彷佛被一种更加深沉厚重的气度所取代。
“起来吧。”
许久，朱棣才开口。
他亲自走下台阶，伸出双手，将蓝武扶了起来。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让在场的所有官员，心脏都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天子亲迎，屈尊相扶。
这份荣宠，大明开国至今，闻所未闻。
“辛苦了。”朱棣拍了拍蓝武的肩膀，那双曾经杀伐果决的眼睛里，此刻竟带着几分真切的温情。
“回家就好。”
蓝武顺势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与恭敬。
“为陛下开疆拓土，为大明万世基业，臣，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
朱棣大笑起来，他拉着蓝武的手臂，转身面向百官：“诸位爱卿都看看，这，才是我大明的肱骨之臣！”
他环视一周，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朕今日，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但凡为大明立下不世之功者，朕，绝不吝赏！”
说完，他也不管那些官员的反应，拉着蓝武就往早已备好的御驾走去。
“走，陪朕喝几杯！”
“把你在新大陆那边的破事，好好跟朕说道说道！”
蓝武被朱棣半拉半拽着，上了那辆只有天子才能乘坐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无数道或嫉妒，或敬畏，或惊惧的视线。
一场盛大的接风宴，从白天持续到了深夜。
朱棣似乎是真的高兴，拉着蓝武，问了无数关于新大陆的细节。
蓝武一一作答，将那片土地的富饶，城市的建设，人口的构成，都做了详尽的汇报。
酒过三巡。
蓝武放下酒杯，郑重地站起身，再次躬身行礼。
“陛下，新大陆基业已成，然其疆域之广，不亚于我大明本土。臣以为，仅凭一总督，恐难长久镇之。”
“为大明万世计，臣恳请陛下，派遣一位皇子，就藩新大陆，方能永保其为我大明疆土。”
这话一出，原本热闹的宴会气氛，瞬间安静了下来。
朱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哦？让朕的儿子过去？”
“你倒是替朕的儿子们着想。”
蓝武低着头，不卑不亢：“臣，只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
朱棣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你小子，少跟朕来这套。”
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蓝武身边。
“派遣藩王？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朕装糊涂？”
“那片地，天高皇帝远，真派个藩王过去，不出三代，他怕是就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到时候，是朕的大明正统，还是他的大明正统？”
朱棣的话，一字一句，都敲在殿内所有人的心头。
这是帝王最深层次的猜忌，也是最现实的考量。
“朕看，你之前的安排就很好。”
朱棣话锋一转：“便让徐妙锦，继续做她的总督。”
“那片土地，从今往后，便是我大明的‘新世界布政使司’，归内阁直管，设总督一职，十年一换。”
“如此，方能确保其永远是我大明的疆土。”
蓝武心中了然。
这和他预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陛下圣明。”
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蓝武婉拒了朱棣留他宿在宫中的提议，乘着马车，回到了那个阔别了八年的家。
凉国公府。
府门大开，灯火通明。
下人们早已在门口列队等候，看到蓝武的马车，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蓝武没有理会这些繁文缛节，他径直穿过前院，穿过回廊，朝着记忆最深处的那个院落走去。
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一株海棠树上。
树下，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宫装，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站了一个世纪。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朱芷容看着那个朝思暮想了近三千个日夜的男人，那个让她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变成一个望穿秋水的深闺妇人的男人。
他回来了。
不再是信中的文字，不再是梦中的幻影。
他就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下一刻，这位大明最尊贵的公主殿下，提起了裙摆，不顾一切地朝着他跑了过去。
没有了公主的仪态，没有了皇家的矜持。
她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撞进了蓝武的怀里。
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蓝武的衣襟。
蓝武僵硬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他伸出双臂，将怀中微微颤抖的娇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
“芷容，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