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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儿5
一个过于优秀的太监
决心下了,可该怎么动手呢?扫把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张居正明白这个道理。
但现在的高拱已经今非昔比,连无比狡猾的徐老师都败在他的手下,单凭自己,实在没有胜算。而且这位六十高龄的高老头身体很好,每天早起锻炼身体,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谱。
就在山穷水尽之际,一个人进入了张居正的视野,他的名字叫冯保。
和明代的同行们比起来,冯保是个非常奇特的太监——奇特得不像个太监。
一般说来,太监由于出身不好,且家庭贫困,能认识几个字,写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识分子了,按照这个标准,冯保绝对可以评上教授,因为他不但精通经史,而且还是著名的音乐家,擅长演奏多种乐器,此外他还喜欢绘画,时常也搞点。
比如后来有一次,他在宫里闲逛,“无意”地走进了宫内的库,“无意”地信手翻阅皇帝的各种品,然后“无意”中喜欢上了其中一幅画,最后便“无意”地“顺”(学名叫偷)走了这幅画。
事实证明,冯保先生的艺术鉴赏眼光是相当高的,因为那幅被他收归己有的画,叫做《清明上河图》。
像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这样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凑个热闹,是因为冯太监在偷走这幅画后,还光明正大地在画上盖上了自己的章——以示纪念(类似某某到此一游)。
捅出冯太监的这段**,只是为了让你知道,他虽然有文化,搞艺术,却绝非善类,做坏事敢留名,偷来的锣还使劲敲,这充分说明他具备了以下几种优良品质:胆大、心细、脸皮厚。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只有这样的人,才最适合搞阴谋。
而更让张居正喜出望外的是,这位冯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们之前曾经介绍过,明代的太监机关中,权力最大的是司礼监,因为这个部门负责帮皇帝批改奏章,具体说来是用红笔打勾,然后盖上公章,上到军国大事,小到鸡皮蒜毛,都得过他们这关。
从嘉靖年间开始,冯保就是司礼监中的一员,隆庆登基后,他也官运亨通,成为了东厂提督太监兼御马监管事太监。
明朝那些事儿5
这是一个了不得的职务,要知道,东厂是特务机关,而御马监手握兵权,是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打勾的人数不等,叫秉笔太监,有资格盖章的却只有掌印太监——有且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从我的公章下过,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时前任掌印太监下课,太监也要论资排辈,按照职务资历,应该是冯保接任,但他却没有得到这个位置,因为高拱插手了。
高拱横空出世,把御用监管事太监陈洪扶上了宝座,原因很简单,当年陈洪帮他上台,现在是还人情时间。
你陈洪不过是个管仓库的御用监,凭什么插队?!然而可怜的冯保只能干瞪眼,高拱实在太过强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总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冯保的痴心感动了上天,陈洪兄上台没多久,也下课了。这下应该轮到冯太监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荐了孟冲来接替陈洪的位置。
冯保出离愤怒了,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据说在家里连骂了三天,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如此激动,倒不全是有人抢了他的职位,而是这位孟冲兄的身份实在有点太过特殊。
按照规定,要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必须在基层单位或重要岗位锻炼过,这样才能当好领导太监,可是孟冲先生原先的职务却是尚膳监,这就有点耸人听闻了,因为尚膳监的主要职责,是管做饭。
也就是说,尚膳监的头头孟冲先生,是一名光荣的伙食管理员。
太欺负人了!上次你找来一个管仓库的,我也就忍了,这回你又找个做饭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马桶的?
冯保终于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于是在经过短时间观察后,不需要介绍人介绍,也未经过试探、牵手、见家长之类的复杂程序,冯保与张居正便一拍即合,结成了最为亲密的联盟。
明朝那些事儿5
但双方一合计,才发现高拱兄实在很难拱,他的威望已经如日中天,皇帝也对他言听计从,朝中爪牙更是数不胜数,一句话,他就是当年的徐阶,却比徐阶难对付得多,因为看起来,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丝毫并没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于是两人很快达成了共识,目前只能等——等高拱死。
但这种事情哪有个准,正当这对难兄难弟准备打持久战时,局势却出现了进一步的恶化。
为保存实力,张居正与冯保商定,遇到事情由冯保出面,张居正躲在暗处打黑枪,两人不公开联系,总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发生了,一天,张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说隆庆皇帝病情加重,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情报,但此时天色已晚,为了给冯保报信,张居正便写了一封密信,连夜派人交给冯保。
安全抵达,安全返回,张居正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情就算结了。
这就奇怪了,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盖章,怎么还会上这样的东西,难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冯保把脑袋想破,也没明白怎么回事,但这个事总得解决,于是他扣住了奏疏,没有转交内阁,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面批了六个字,然后批红盖章,还给了高拱。
这六个字是:“知道了,遵祖制”。
这又是一句传说中的废话,什么祖制,怎么遵守?
然而高拱却并不生气,因为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明朝的那些事儿-
高拱明知这六个字出自冯保的笔下,却只是冷笑了一声,对同在内阁的张居正与高仪说了这样一句话: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仪摇了摇头,张居正笑了。
冯保,你尽管闹吧,很快你就会知道我的厉害。
高拱没有就此罢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并特地说明,皇帝公务繁忙,就不劳烦您亲自批阅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内阁就行,内阁有人管。
谁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简单,翻译过来就是:冯保同志,我知道上次你当了一回皇帝,签了我的奏疏,这次就不劳烦你了,把我的奏疏交给内阁,当然,也就是交给我,我自己来签。
一见这家伙又开始闹,冯保就头大,要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烦,反正这封奏疏只是要个名分,那就给了你吧!
一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给了内阁。
这是一个差点让他送命的决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冯保有文化得多,轮到他当皇上,大笔一挥唰唰唰,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个字,其大体意思是:
“我看了你的奏疏,对时政非常有用,显示了你的忠诚,就按你说的办吧!”
高拱表扬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冯保那里,看了高拱的批复,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吗?但无奈之下,他还是盖了章。
不就要个名分吗,你还能翻天不成?给你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一个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冯保,你还太嫩。
这一天是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二日,计划圆满完成,第二波攻击即将开始。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三日,冯保最黑暗的日子来到了。
一大早,工部都给事中程文上书,弹劾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罪大恶极,应予惩办,主要罪恶摘录如下:
身为太监,竟然曾向先帝(隆庆皇帝)进送邪燥之药(春药),导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还假传圣旨,以实现自己掌权的野心,总之一句话,奸恶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说法,不但冯保的官位是改圣旨得来的,连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负责,这是把人往死里整。
同日,礼部都给事中陆树德,吏部都给事中雒遒上书,弹劾冯保窃权矫诏,应予逮捕审问。
明朝的那些事儿-
这还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陆树德、雒遒都是都给事中,也就是所谓科长,手下都有一大批给事中科员,科长出马,科员自然也不会闲着,四处串联,拉关系闹事,京城里人声鼎沸,杀气冲天,不把冯保千刀万剐不算完事。
冯保崩溃了,他这才知道高拱的厉害,但他已然束手无策,而且高拱手上还有那封批准免除司礼监权力的奏疏,找皇帝说理也没戏,冯太监彻底绝望了。
事情十分顺利,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步,天下将尽在我手!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四日最后的准备
高拱去拜访了两个人——张居正、高仪。虽说他一直以来都把这两个人当摆设,但毕竟是内阁同僚,要想彻底解决冯保,必须争取他们的支持。
但高仪的态度让高拱很失望,无论高拱说什么,这位老同学兼老实人都只是点头,也不讲话,于是寒暄几句之后,高拱便离开了。
张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热情地招呼高拱,并尊为上宾,高拱感受到了同志般的温暖,随即将自己解决冯保的全盘计划告知了张居正,当然,最后他还是问了一句:
“高仪那边已经没有问题,你怎么样?”
张居正毫不迟疑地回答:
“自当听从差遣!”
为表示决心,他还加上了一句:
“除掉冯保,易如反掌!”
高拱满意地走了,他还要忙着去联络其他人。
张居正也很忙,他要忙着去找冯保。
至此,冯保终于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计划,然而在极度恐慌与愤怒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毫无办法,满朝都是高拱的人,骂人的言官都是对头,唯一的盟友张居正,也不过是个次辅,无济于事。
冯保急了,张居正却丝毫不乱,他镇定地告诉冯保:有一个人可以除掉高拱。
“谁?”
“皇帝”。
冯保恍然大悟,这段时间忙里忙外,圣旨都是自己写的,竟然把这位大哥给忘了,虽说他才十岁,但毕竟是皇帝,只要他下令解决高拱,那就没问题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没矛盾,他凭什么支持我们呢?
面对着冯保的疑问,张居正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除掉高拱,只需要一句话而已。”
张居正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不过,这句话还需要改一改。”
明朝那些事儿5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
冯保一早就找到了皇帝,向他报告一个极为重要的情况:经过自己的缜密侦查,发现了高拱图谋不轨的阴谋。
既然是阴谋,既然是图谋不轨,那自然要听听的,于是十岁的万历皇帝好奇地抬起头准备听故事,旁边站着紧张到极点的李贵妃。
当然了,冯保是有犯罪证据的,且证据确凿,具体说来是一句话:
“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
从“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只改了几个字,就从牢骚变成了谋反,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张居正搞文字狱,耍两面派,狡诈阴险到了极点,但他还是说错了一点——真正能够解决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妈。
皇帝他妈,就是李贵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妇。
用这个称呼,绝无不敬之意,只是她确实是个寡妇,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讲学的时候,曾几次谈到张居正,讲完后下面递条子上来提问,总有这样一个问题:据说李太后(即李贵妃)和张居正有一腿,不知是否属实。
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十分认真地回答那位认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因为即使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冬瓜豆腐,史书也不会写,至于野史,张大人和李寡妇连孩子都有了,这种事情,乱讲小心被雷劈死。
但这些传言充分说明,李贵妃是一个不一般的女人。她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只是一个宫女出身,但据说人长得很漂亮,是宫里面的头号美女,而且工于心计,城府很深,是一块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当时,真正拿主意的并不是穿衣服都不利索的万历,而是这位李寡妇。
于是李寡妇愤怒了,皇帝刚刚去世,你高拱竟然来这么一下,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为了把戏做全,做大,据说张居正也出场演了一回,还和冯保唱了双簧,说高拱准备废了万历,另立藩王,讲得有鼻子有眼。
这下子连十岁的万历都憋不住了,张大人和冯太监的谎言深深地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直到后来高拱死了,他连个葬礼仪式都不批,可见受毒害之深厚。
李贵妃就更不用说了,高拱那个干瘦老头,一看就不是好人,张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长得帅,不信他还信谁?
就这么定了!
明朝那些事儿5
隆庆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成败就在今日
高拱十分兴奋,因为一大早,宫里就传来了消息,命令六部内阁等机关领导进宫开会,在他看来,这必定是弹劾起了作用,皇帝要表态了。
想到多日的筹划即将实现,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一反常态,派人去找张居正与高仪一起走,他要所有的人都亲眼目睹他的胜利。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高仪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什么病不知道,反正是不能走路。
可见老实人虽然老实,却未必不聪明。
张居正就更搞笑了,他的回答很干脆:
“我前几天中暑,就不去了。”
这个谎话明显没编好,不说中风瘫痪,至少也说你瘸了才好办,中暑又死不了人,大不了抬你去嘛。
于是高拱再三催促,还说了一句之后看来很可笑的话,以鼓励张居正:
“今天进宫理论,如果触怒皇上,我就辞职不干了,你来当首辅!”
张居正连忙摆手,大声说道:
“哪里,哪里,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首辅嘛,我是要当的,不过,无须你让。
禁不住高拱的一片热情,张居正还是上路了,不过他说自己不太舒服,要慢点走,高大人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这么看来,张居正还算个厚道人——至少不愿看人倒霉。
高拱兴冲冲地朝早朝地点无极殿走去,却意外地发现,一个手持圣旨的人已经站在了道路中间,于是他跪了下去,准备接受喜报:
“先帝宾天(即挂)之日,曾召集内阁辅臣,说太子年幼,要你们辅政,但大学士高拱却专权跋扈,藐视皇帝,不知你到底想干什么?”
骂完了,下面说处理结果:
“高拱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从听到专权跋扈四个字开始,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冯保,怎么会被人反攻倒算?这位几十年的老江湖彻底崩溃了,从精神,到**。
据史料记载,这位兄台当时的表现是面如死灰,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半天不动窝。
但这里毕竟是宫里的御道,你总这么占着也不是个事,高先生还没有悲痛完,就感觉一双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来,所谓雪中送炭,高拱
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后投去了深情地一瞥,却看见了张居正。